这些未成年和他想象中不一样。他自从接触恩德诺后,遇到的公民几乎都是成年人,和未成年的接触也仅限于在起源实验室见到的那些排队的人。经过进化的成年人们都非常友好……
他抬头瞥了一眼自顾自看书的何为,和那边依然在陪孩子玩的男人,那个男人在第一天进来的时候还关心过他的伤口。
越是文明,越意味着道德对本性的压抑,但这份压抑可以通过转化变成别的东西合理释放出来,一个成熟的人是可以做到的,但若是未成年……
时咎拿了水慢慢悠悠逛回房间。他的腿好得还算快,何为帮他换药时他看到已经在开始结痂了。
他在小床上坐着,靠在墙上,有些百无聊赖,便仔细打量起这小牢房。
墙面太斑驳了,并且丝毫不像起源实验室曾经关押过他的牢房那样,至少也是有一些设计感的,而他们当下所处的监狱,好像是随意设计出来,砖墙水泥堆砌,必备家具搬进来就结束,一丝多余的事都没做。
时咎的目光沿着墙一路往上爬,想找到或许也有特别之处的地方,但他看到半空,眼神一顿。
这是……
他从床上站起来,但站起来又显得他看到的东西有偏矮。
是一行字,这行字非常小,若不是他太无聊,目光一点一点的扫,很难看到这里的东西,它写着……
时咎必须凑得非常近,才能在昏暗的灯光里看清那些字。
——不猜忌,不疑惑。
怎么会有这样的字?
“喂,傻逼,能把你的床挪走吗,我要把桌子放中间。”凌超建冷不丁来了一句。
时咎被拉回思绪,他转头瞟了凌超建一眼。
“喂,我腿还痛呢,想放桌子上,你就挪个床也不是什么大事吧,哥。”凌超建开始不耐烦。
时咎坐回来,不怒反笑,他淡声说道:“你家里就这么教你的?”
“什么?”
时咎重复:“你家里就这么教你的?”
对方“蹭”一下站起来了,一步跨到时咎跟前直接一拳挥过去了。
时咎稳稳接住了,并对他笑了一下:“让你一条腿。”
凌超建也没想到对方竟然根本不怕他,还说这样的话,应该是个会打架的人。他铁青着脸放下手又坐了回去,脸上的表情并不是退缩,反而是睥睨,他把嘴咧开说:“你知道一千度有多烫吗?”
时咎:“我不想知道。”
两人再没说话。
也不知道沉皑那家伙发现自己不见了没。想到这里,时咎开始辗转反侧起来。
不知为何,那消失的蚁群又攀爬出来,沿着房门,在谁也看不到的情况下,簇拥着往大厅爬去,黑压压的一篇,如倒满粘液的洪水。
到第七天,所有人都还维持着现有的模样,但第八天的凌晨,时咎朦朦胧胧听到有婴儿哭声,似乎还有下雨的声音,没过一会儿就开始有人在大声说话,把他彻底从朦胧里叫醒的是这些吵闹的声音。
“没完没了,把他的床扔出去!”
“一周你都管不好自己的孩子?天天哭天天哭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想出去的但是今天外面在下雨……”
“下雨你就能吵我们了吗?”
“管他的,把这个婴儿扔出去,你不吵你留着!”
“不行!!”
时咎坐起来,看到隔壁床的凌超建已经坐起来了,他半睁的眼里满是戾气,似乎也被吵醒憋好一会儿了,他的胸口起伏很大,直到忍无可忍突然爆起,他站起来就往外面冲。
甩开门发出巨大的声响,没一会儿那边传来了尖叫。
“你谁啊!”
“你怎么打人!有人打人了!”
“打他!快!把他拉走,打他!”
瞬间惨叫声和怒吼还有一直存在的婴儿哭声乱成一团,每个牢房的小灯一盏一盏逐渐亮起,每个人都被吵醒了。
监狱的空间本来就很大,有人大声吵闹,回声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凌超建冲去在男人牢房门口对那群聚集的小孩和男人进行无差别攻击,似乎是逮到谁就打谁,打得也没有想法,拳头挥到哪算哪。一时间旁边的人居然不知道怎么制服他,直到有人喊了一句:“扑上去压住他!”
凌超建被五六个人一起压在地上,踩在最下面,脸贴着地还在疯狂大声咒骂。
“强哥!怎么办!”有人问。
“打他!然后拖到外面去!”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时咎走出牢门的时候正好看见四个孩子一人固定住他的一个四肢将完全不动的凌超建悬空抬到大门,竟真是把他推了出去。
开门的瞬间,雨点打了进来。
婴儿不哭了,整个监狱安静许多。
那位被称做强哥的未成年——说是未成年,但应该也有19岁或者20岁只是还没有去做进化,看上去已经是非常成熟的男人——他站在一群稍小的孩子中间,俨然一副老大的神情,周围七七八八的人则是他们一来就一直在一起玩的孩子,其中还有两个女生。
“再哭也把你扔出去!”这位强哥指着完全听不懂话的婴儿狠狠说。
他的父亲抱婴儿的手更用劲了。
如同闹剧的开始,闹剧结束也很突兀。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小牢房,又各自睡下,除了外面不算汹涌的雨声,一切好像又都安静下来,连被扔出去那个人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第九天早上,时咎睁眼便被眼前的人吓一激灵。
凌超建就直直站在时咎床边并且死死盯着他,不知道站这里多久了。他的衣服都换过了,伤口也被包扎过了,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是很明显。
时咎瞬间坐起来,听到凌超建森然地说:“昨天为什么不帮我?”
时咎:“?”
凌超建:“我们一个牢房,我被打了为什么不帮我?”
“你别乱来,休息,休息。”后面传来了何为的声音。
他的声音有些尴尬,显然凌超建的伤口也是被他处理的。
凌超建瞪了时咎一眼,坐回去了。
“我们出去拿饭吧。”何为对时咎说,赶紧将时咎扶起来。
“小孩子嘛,受伤了总不能不管的。”何为说。
时咎微微点头,突然间他皱起眉头,同样觉得不太对的还有何为,他俩对视了一眼,何为问:“这是什么味道?”
时咎的目光很快便被对面靠里的那个牢房吸引了,那个牢房是抱婴儿的男人的。
时咎快速走过去,但走太快小腿依然隐隐作痛,于是他放慢步伐。
所有人都远离那个牢房,此时只有时咎和何为往那边走,越靠近,反而越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直到他们走得足够近,那冲天的味道再也掩盖不住,两个人同时顿住了脚步。
那个男人的牢房里只有他和他的婴儿坐在床上,而牢房内部,一直蔓延到牢房门口,竟然是——全是排泄物!出来便闻到的臭味就是从这儿散发出来的。
“喂,你俩干什么?”
身后传来一个嚣张的声音:“别过去,让这狗娘养的自己出来,不出来就别吃饭别吃药,如果晚上不自己滚到外面去睡,我们每天都这样搞。”
“自己不管教自己的孩子,我们帮你管!”
时咎听到身后的声音,抿着唇没说话。何为担忧着急地看了时咎一眼,似乎想跟他商量。
怪不得那天这些未成年在确认这里是否会有别人来管,然而呆了一周多后,他们非常清楚在隔离期不会有人来了,这里就是一个完全隔离、没有成年人,甚至还不知道三十天后能不能平安离开的地方,他们只想在有限的时间内享受无限的自由。
时咎刚要有所行动,牢房里面的男人动了,他动作柔和地放下婴儿,穿上鞋,直直走了出来——踩着那些排泄物。
时咎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他看到男人打开门,突然开始狂奔,在三秒之内一路冲到那个叫强哥的未成年人旁边,顺手就是毫不留情的一拳。
“啊——!!!”被打的人发出一声惨叫。
也许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清秀、被他们吼来吼去一周多都只在道歉的男人会突然爆发,一时间他俩拧成一团大打出手,咒骂和怒号此起彼伏。
“你妈放开老子!来人!来人!把他给老子拉走!”
男人怒吼:“去你妈的,你是个什么东西!”
“啊!!!”
那些孩子一拥而上,最终将两个人分开。未成年人脸上鼻血横流,男人的伤则没有那么重。
时咎和何为对了一个眼神,何为立刻跑回牢房拿出他的个人医疗急救包,一边往回赶一边嘀咕:“再这么来两个人消毒棉都不够了。”
何为给他俩分别消毒止血贴创口贴,然而这样并没有阻止那个叫强哥的小孩的怒气,他依然在咒骂,只是男人已经冷静下来了,他轻声对何为说了一句“谢谢”,没有理会未成年人的咒骂。
未成年人大多围在外面,有的站在牢房门口看,二楼的更是趴在护栏上往下看这一幕,只有这个强哥的几个朋友气势汹汹地围在他身边,一人一句咒骂不停。
时咎找来了清洁用品,一声不吭把男人牢房的排泄物清理干净,又皱着眉头将用品全部扔了出去。
除了骂声没有人再说话,这场打斗偃息旗鼓后,大家不约而同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又自己开始自己无聊的一天。
男人沉默着回到自己牢房,按照惯例照顾好自己的孩子睡下,便出来在监狱楼房外找到时咎与何为。
“谢谢你们。”他说,双手不安搓动。
何为立刻摆手:“不不,不需要谢谢的。”
他皱着眉看向时咎,正要开口,时咎先打断他的话:“你要小心一些,这些小孩不太对。”
闻言,男人却愣了一下,然后笑出来,手终于自然垂下:“这是正常的,小孩子更依靠本性行事,理解不了他人,共同信仰着一个宗教叫做‘我’,所以才有了教育,才需要后来成长中的各种体验。当他们成年进化后,有了和他人的深入碰撞,有了更多的见识,都会好起来的。”
他看向时咎,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与他认知不符的人,接着说:“你……你也未成年,但你很不一样。如果哪一天,我们文明的未成年可以都像你一样,或许还会有更好的发展。”他在说的时候依然还是充满希望地看着天的,看着这片黑到像不存在的天,幻想哪一天即使不需要起源进化,文明的公民也能像现在的成年人一般。
他说到这,似乎心情逐渐好起来,即使近些天阴霾笼罩,但阴霾只是阴霾,代表不了整片天。
男人郑重说:“我叫云衷。”
欢闹声来得忘乎所以,孩子们又在房子里挤成一团吵闹,外面的声音传不进去,虽然除了风也再无其他声响。他们打闹把铁圆桌拖着稍微偏离原位,铁拖在地板上发出巨大刺耳的尖啸,拉出一道浅褐色拖痕。
云衷说他是无性繁殖刚刚才有了自己的孩子,是孩子生病了带去医院做检查时遇到了发病的人,保险起见,他还是上报了。
另外,他还是一名记者。说着说着,他骄傲地谈论到自己曾经采访过沉皑,他说沉先生是位非常冷静但仁慈的人,如同沉家百年以来的样子。
说到沉皑,他还偷偷挡着嘴说:“我们都认为沉先生才应该当掌权者。”
外面三个人侃闲事,聊着聊着,也一起在外面大笑起来。
云衷对于未来的幻想终结在被集中隔离的第十天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