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可有公道可言?
白西林不是闭门造车的剑修,他这一双眼,见过太多人间冷暖。他见过沙场上保家卫国的将士来世锦衣玉食,见过市集上偷鸡摸狗的贼人投入了畜生道。世事皆有因有果,天道好轮回。
广袖被他甩得猎猎作响,白西林一路杀上玉虚峰,洒水的杂役弟子连忙弯腰稽首,“师叔祖光临玉虚峰,容弟子速去通报!”
“不用。”白西林一抬手,“我只是来讨个公道。”
说罢,眨眼已不见人影。
这厢,方觉夏仍在伏案疾书,宣纸上的字迹已经如同洪后河坝上的水草,东倒西歪。宫望则盘腿而坐,骨节分明的手握着方觉夏塞给他的那只笔,片刻不停地誊写着。
待最后一字落定,方觉夏几乎要喜极而泣,他假抹了把眼泪,动动胳膊动动腰,悄悄用余光去打量宫望的表情。
面无表情。
看样子怒气还没有全消。但一边板着脸一边帮忙罚抄门规的模样,让方觉夏一点儿也怕不起来。
方觉夏挪了挪屁股,慢慢蹭到宫望手边,从纳虚戒中取出羽翼未丰的小雏鸡,捧在掌心道:“师尊,你看,这就是小花的小儿子,怎么样?是不是还蛮可爱的?”
宫望扫了一眼,实在是看不出这光秃秃的走禽可爱在何处,张口只吐出两个字,“雌鸡。”
“原来是个女孩子。”方觉夏若有所思,“那就叫你小花花?小小花?快说,你喜欢哪个?”
他用指尖去点小雏鸡的头,却被躲开了。
在小雏鸡这儿得不到答案,方觉夏转脸又去问宫望,“师尊,你觉得哪个名字好听些?”
宫望放下笔,反问:“自己来誊写?”
此话威力不是一般的大,方觉夏立马闭上嘴,捧着小雏鸡一边凉快去了。
方觉夏还没有决定小雏鸡到底取哪个名字好,白西林却已经如一阵寒风掠进了大殿。师叔侄二人打了个照面,方觉夏喊了声师叔。
白西林颔首,虽是笑着,却是皮笑肉不笑。他一掀衣袍在蒲团上落座,咬着后槽牙道:“师弟,师兄我恐怕要在玉虚峰借住一段时日了。”
宫望眼也不抬,“不借。”
白西林不以为然,自顾自对方觉夏道:“师侄,去,叫杂役弟子清出一间偏殿,把我的东西搬进去。”
方觉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脚下刚准备挪步,就听宫望淡淡道:“自己去,我的徒儿不是让你使唤的。”
白西林不为所动,还是笑容满面地望着方觉夏。
宫望也抬眼看了过来。
又来了又来了。
这正室与偏房之间的硝烟味儿,又把火烧到方觉夏身上来了!
方觉夏心中叫苦不迭,一时间进退维谷,急中生智头发尖子都没动一下扯开嗓子喊了一句:“清木,来一下!”
清木便是白西林方才遇见的那洒水弟子,得了令战战兢兢跨进门,就听方觉夏继续道:“师叔,你有什么吩咐,就和清木说吧。”
这下子,宫望满意了,白西林也满意了。方觉夏偷偷擦掉冒出来的冷汗,没想到自己还有当渣男的潜质。
白西林入住玉虚峰后,一连三天,每到月上柳梢头便要在屋檐上用二胡拉奏一首乐曲。其旋律之悲戚,氛围之感伤,令人闻则伤心见便落泪。
方觉夏顶两个新鲜出炉的黑眼圈,抱着胸抬头问他:“师叔,我若有罪,你大可罚我骂我,何苦夜夜扰人清梦?”
白西林一边拉一边摇头,弦音注入灵力其威力横扫整个玉虚峰。几个杂役弟子肩并肩坐在树冠下,被弦音感染得两眼泛泪,转眼又哈欠连天。
一曲拉完,白西林飞身而下,道:“师侄,兽有巢穴,人有屋檐,寄人篱下之痛,你又怎么会懂呢?”
说完,白西林一声长叹,施施然走了。
徒留方觉夏对着他的背影干瞪眼,却又无可奈何。忍无可忍之下方觉夏撒丫子往宫望的寝殿跑,撞开殿门张开双手扑了上去。
宫望每每入夜便会入定打坐,对外界情况一概不知。方觉夏一进门他便有所感知,乍一见方觉夏两个乌黑的眼圈,又是讶异又是愠怒。
“师尊啊!你快管管师叔吧!”方觉夏倒在宫望腿上,抱着他的手臂告状。
在方觉夏的控诉中,宫望知晓了前因后果,他抹去方觉夏委屈巴巴的眼泪,道:“别哭了,师尊去为你讨回公道。”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公道!”
白西林被宫望一掌逼出玉虚峰时,嘴里说的就是这么一句。
“公道自在人心。”宫望冷眼。
方觉夏偷偷从宫望身后探出头来,“师叔,您有怨有仇,该报就报,若要讨个公道,大可直说,实在莫要夜夜扰人清梦,折磨弟子了!”
白西林看了过去,没说话。他要是打得过宫望,哪会站在这儿与人说废话?早就提起剑一剑削了玉虚峰,让这同气连枝的师徒二人也尝尝无处可居的滋味儿。
可坏就坏在他打不过啊,别说动手了,白西林那是连半个字都不敢提呐。毕竟也算是他理亏在先,教唆人家未曾及冠的宝贝徒弟喝酒,宫望恰好又是个护短且不讲理的,一怒之下平了他的闲云峰,白西林实在没处说理去。
可这口气叫白西林平白咽下去,他也有不甘,便只能使出这么个损人不利己的法子,暗地里报复。
现在计谋被识破,还颜面扫地,白西林只能假咳两声,端起架子在小辈面前维护最后的体面。
白西林一笑,“师侄这话说错了。师叔不过是近来颇有感悟,良夜漫长,便情不自禁对月当歌,一抒感怀。”
不待方觉夏有空细思质疑,白西林连忙接着道:“师侄千里迢迢打来的酒,师叔已尝过,这是我偶然得来的一块儿玄石,能使灵剑化形,我便将它赠与师侄当做赏金了。”
“化形”二字瞬息间点亮方觉夏的双眸,藏龙剑亦激动起来,横在方觉夏背上隐隐发热。
收买了方觉夏,白西林暗暗松下一口气,他将目光放至天边飘渺的云,晨光熹微,依稀可见山峦重叠。
白西林掸掸衣角,一副要远行的模样,他问宫望,“天雷浩劫留下的旧疾可已大好了?”
宫望颔首。
“那就好。”白西林收回目光,“近来天地卦象越来越怪异,五行竟有溃乱之象,我卜算不精,许多天机无从探寻。可惜精通五行八卦的张氏一族早已没落,若能找到张氏遗孤,许能为这天下黎民找到一线生机。”
“你不可解?”宫望问。
“解不开。”白西林摇头,“眼下我能做的,只有继续学着古籍中的法子,收集天下五行之物,以备不时之需了。”
宫望知道白西林为了此事奔波劳碌,有许多话不言则明,倒是方觉夏十分意外,他原本以为白西林只是个喜爱云游无拘无束的高人,没料想他心系天下,一心求解。
方觉夏刚把耳朵竖起来,就听白西林道:“金木水火土,这天下五行我已集齐三味,可剩下的两味,实在是毫无头绪了。师弟,若你伤势大好,便也要出一份力了。”
“哪两味?”
“金与火。”说完,白西林瞧了眼方觉夏,见他竖起耳朵听得仔细,忍俊不禁道:“瞧瞧我这师侄,当真是好奇极了。小师侄,你可知道这剩下的两味该去哪里寻吗?我可是连脑袋都要想破了。”
偷听被抓了个现形,方觉夏挠挠耳垂,颇有些羞赧道:“弟子愚钝,敢问师叔另三味是从哪里寻来的?”
“极寒之地绽开的花为木,火山中的灵泉为水,无根之水提炼而来的尘埃为土。”
五行无状,越是珍稀,越是有灵。
照这个逻辑,方觉夏大着胆子推测了一下,“蚕丝,棉絮至柔不坚,人心虽软却有白有黑,唯有蚌中珍珠,依柔而生,向坚而活。”
这一番话将白西林浇了个醍醐灌顶,他一连道了三个好,迫不及待驾起法器向河海而去。
送走了白西林这尊大佛,方觉夏本该好好补个觉,但他甫一躺下,各种纷杂之事便在脑中转个不休。一会儿是白西林所说的天道五行,一会儿又是蛟戟口中的成年之变,最后变来变去的,方觉夏又想起了宫望出关前的那一场雨。
正恍惚间,突地听闻许多细碎的响声砸在窗棂上,方觉夏推开一看,雾蒙蒙的天,淅淅沥沥的雨,雨幕与天幕连成一片。
这场雨足足下了三日,伴随着雨后微霜,方觉夏的及冠之礼已经逼至眼前。方觉夏忘不了蛟戟那未知真假的几句告诫之言,眼皮狂跳疑心是不详之兆,就好像是刑犯脖子上架了一把刀,午时一到便要问斩了。
思虑之下,及冠前夜方觉夏竟生了一场热病,煞白着一张脸蒙在被子里胡言乱语。宫望不知这头疼脑热的小毛病该如何医治,一时间竟显出些手忙脚乱来,直到药峰的弟子来过一趟,方觉夏才退了烧浅浅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