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师尊,你们不要再打了啊!”
方觉夏嗓子都快喊哑了,抱着梁柱瑟瑟发抖。
蛟戟手持长戟,戟尖飓风翻腾,闻言分出一半心神,挑眉大笑,“爱徒,今日总算听你唤我一声师尊,我心甚慰!”
宫望眉目紧压,万钧剑出鞘,剑气荡开阵阵波纹,遥遥一眼望来,直把方觉夏看出一身冷汗。
方觉夏打了个激灵,连忙把自己藏到梁柱后面,识趣地不再开口,任那二位大能继续斗法。
宫望刚想再问,蛟戟却已一戟挑来,攻势雷霆万钧。宫望暂且放下逼问的打算,横剑而上,兵刃相接火花四溅,屋檐上的瓦片被激荡的灵力如同鱼鳞一般层层翻去,“啪”地一声碎在方觉夏脚边,吓得他跳着脚往别处避了避。
又过了几招,他二人如今伤病痊愈,动起手来一时半会儿还真分不出胜负。可怜的是这玉虚峰上的草木砖瓦,眨眼间便被摧毁了个七七八八,如今已经长得膘肥体壮的大壮猪圈被毁,惊惶地抖着浑身肥肉嘶吼着跑远了。
眼看着小花新下的墓也要遭了殃,方觉夏不免急眼,他硬着头皮插嘴道:“师尊!别打了!先停一下!听我说!”
宫望当真即刻停了下来,沉声道:“说。”
蛟戟同样不甘示弱,像是为了证明方觉夏是在喊他,有应有答道:“爱徒,你说。”
方觉夏指着隐没在云雾中的闲云峰,“要打去别处打!莫毁了玉虚峰上的花草!”
此话一出,方觉夏无形中站定了立场,令宫望心中稍感慰帖。
蛟戟不挑场合,在哪儿不是个打?左右方觉夏提了出来,卖他个面子也未尝不可。
在三人的心照不宣之下,宫望和蛟戟二人掐了个瞬行决,转瞬间已经身在闲云峰。方觉夏则急急忙忙踩上藏龙剑飞身而去,路上遇着前来看热闹的昆仑弟子,个个仰着脖子向他打听情况,却只听见方觉夏敷衍地回了几个字。
御剑八百里加急,方觉夏双脚落地之时,闲云已经没有峰了。
蛟戟的右脸泌出一道血痕,宫望也略显狼狈。他二人脚踩在一堆庞大的废墟之上,望着彼此的目光皆是凌厉凛然,仿若那一戟一剑能从目中飞矢而出,眨眼间将对面之人捅个对穿。
见他二人不再动手了,方觉夏战战兢兢出了声,打算在中间和个稀泥,“我觉得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我……我我可以解释的!”
“我和他没什么好谈的。”蛟戟一声嗤笑,“但你要怎么解释,为师倒想听听。”
宫望气未消,一双手又背到身后去了,等着方觉夏开口。
方觉夏心虚地抱着胸,左边看看右边看看,见那二人皆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心里斟酌着用词,一时便没有开口。
此情此景,让方觉夏不得不想起前世对门的那对夫妻。丈夫在外面偷了腥,小三气势汹汹找上门来。也就是如眼前这般,门内门外三足鼎立,原配和小三打得不可开交,势要渣男给个说法。
始乱终弃的渣男,哦,不。
方觉夏开口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我的师尊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人,为我梳文栉字,教我术法剑诀,教养之恩,断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替代的。”方觉夏这话说得决绝,听在宫望耳朵里是蜜糖,放在蛟戟眼中便是砒霜。
眼见着蛟戟气得咬头顶冒火,方觉夏话锋一转接着道:“可蛟戟待我也不薄,桩桩件件我都记在心里,虽不如师尊于我这般恩重如山,但的确称得上一声‘先生’。”
话音一落,原本恼火得要上前生擒了他的蛟戟生生止在了半路,咬着牙骂了一句小没良心的,但到底被安抚了些许,一身乍起的毛发又悄悄顺了回去。
在昆仑的地盘上撒了一回野,蛟戟知道不能久待。探知到动静的掌门正在打开护山大阵,等阵法闭合,蛟戟就是想走也难了。
蛟戟心中打定主意,下次来一定要将方觉夏带走,免得被人养久了连族群都忘了。他撕破传送卷轴,消失前对方觉夏传音道:“爱徒,若是为师没记错,你该快是成年了?你可知妖族成人之日会有何异动么?”
蛟戟没将话说完,特意卖了个关子。方觉夏半信半疑,恍然间想起雪落之时的确是他生辰,但粗略地回想了一番,近来身体上并没有什么异样。胸前的红鳞没有扩散的迹象,因此不敢判定蛟戟的话有几分真假。
等掌门花了大把灵石将护山大阵支起来,蛟戟早已身在妖界,这灵石自然也就打了水漂。心疼得掌门皱着一张老脸,望着方觉夏师徒二人的眼神幽怨不已。
方觉夏讪讪地干笑了两声,宫望则是理都不理,一甩袖卷起方觉夏,两人呼吸间回到了玉虚峰。
师徒二人对坐,屁股下的蒲团有点扎人,方觉夏坐立不安,冷汗涔涔。
方才方觉夏那番赤子之言被宫望听进了心里,他现在气已经消了一半,所以只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缓慢地一下一下敲击在身前的案几上,每落一指就凹下一个小坑,像是一道催命铃。
方觉夏明白,这是要对簿公堂了。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来吧,他已经想好怎么编了。
“一,为何私自下山。”
虽是问句,但尾音下沉,新账旧账拿出来一起算了。
方觉夏闻言深呼吸,一改心虚气弱的模样,学着宫望摆出了兴师问罪的架势。
“师尊若是信我,我说一遍便信了,师尊若是不愿信我,我说千百遍也是无用。师尊,你且先说信是不信我?”
宫望果真被绕了进去,“你说为师便信。”
“好!”方觉夏一掌拍在案几上,气愤填胸道:“师尊闭关前与跟我说只有半月,自己却违了约,把我禁足在玉虚峰足足一月有余!”
这番话他在闲云峰已经说过,宫望不为所动。方觉夏心知是时候添油加醋,反客为主了。
他抿着唇,硬是憋出满眶眼泪,将落不落,倔强得很,“我忧心师尊,却又不敢打搅,害怕师尊闭关出了什么茬子,又惶恐师尊醉心修道,怕是早已忘了还有我这个可怜的小弟子苦盼师尊出关了!”
“……”宫望被他的眼泪所撼动,气势弱了几分,手也不敲了,垂落在身侧,“为师不曾忘却你。”
该说是时时惦念着,以至于渡劫之雷尚未降下,便又失望地散去了。
宫望又问:“结界是蛟戟所破?”
“是。”
“你与他常有来往?”
“不常。”方觉夏否认。的确不常来往,见的面屈指可数,只是或许是因为种族相近,所以相处之下颇为熟稔。
“人妖殊途,妖族性情乖戾,不来往为妥。”宫望叮嘱了一句。
方觉夏:“……”
在宫望如炬的目光下,他硬着头皮答应了。
见方觉夏有悔改之心,宫望微微颔首,冷不丁开口问道:“蛟戟为何睡在你的卧房?”
“……”方觉夏眼珠转了转,“他喝了酒,醉了。”
“酒?”
“我为师叔打的酒,叫‘黄粱梦。’”
“你打的酒?”
“嗯。”
宫望话里有话,“蛟戟也有?”
“有。”
宫望身子往后仰了一下,“他二人都有?”
“有。”
“……”
方觉夏目光澄澈,不明所以。
宫望看了他一眼,站起身,两只手背在身后慢慢踱起步来。
“师尊,又怎么了?”方觉夏想不通,哪句话不对让宫望又气起来了?
踱了半天,宫望沉着脸坐回去,道:“你可知错?”
虽然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个错,但方觉夏自知理亏,点头认了。
“罚抄门规十遍,不抄完不得出门。”
昆仑门规亢长严谨,涉猎极广,上至门派利益,下至个人礼仪,事无巨细皆包含其中。寻常人抄一遍就得花上大半个时辰,若真把十遍抄完,方觉夏的手也就废了。
但方觉夏一点儿也不着急,拿出一只宫望专门为他打造的炭笔,逐字逐句抄写起来。
宫望则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见方觉夏手中的炭笔已经写到了头,便拔出万钧剑替他又削了一只。
宫望低头削笔时,方觉夏的小心思便活络起来。他一只手撑在案几上假装昏昏沉沉,待宫望抬起头,发觉方觉夏已经伏案大睡了。
门规的第一卷他都还没抄完,人就耍起了赖。宫望叫他,他便假装听不见,眼皮子都不动一下。
宫望无奈,只得道:“别偷懒。”
此话无异于隔靴搔痒,无济于事。
于是宫望继续道:“你翻开门规第三卷五百四十二条。”
方觉夏睁开半支眼,悄悄掀起书角看了一眼,然后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昆仑门规第三卷第五百四十二条——为证公明,但凡昆仑弟子受罚,即刻告知执事堂,若有人私心包庇,便将其姓名昭告昆仑上下,不得例外。
“师尊!”方觉夏几乎要跳起来。他不想因此名扬昆仑,抓着宫望的袖子不放手,“怎么办?难道我要因为此等小事被昆仑上下所唾弃吗?”
“……”宫望一阵无言。
半晌,方觉夏摆摆手,“罢了罢了。”
他殷切地在宫望面前铺开一张宣纸,用砚台压好,又往宫望手中塞了一只毛笔,捧着手道:“师尊,这篓子咱也不追究是谁闯下的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抄完,若徒弟我名声扫地,丢的不也是您老人家的脸吗?这样,我们一人一半,如何?”
说完,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埋头奋笔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