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侄。”白西林有些不敢相认,“呀,竟已经这么高了吗?”
岁月如流沙,数十年在修真之人的眼中不过弹指一瞬。白西林觉得自己只是出了趟远门,方觉夏竟已长成了翩翩少年,这幅雪雕玉琢的好相貌不知又要害得昆仑多少弟子望眼欲穿了。
白西林笑眯眯地来探方觉夏的修为,还未近身,却见其身后那柄藏龙剑忽地嗡鸣起来。
方觉夏连忙将其按住,在心里道:“此人不是坏人,我该叫他一声师叔,是我师尊的同门师兄。”
岂料藏龙剑非但没有被安抚下来,反而更加愤激,连带着方觉夏的一双手也颤抖起来。
“咦?”白西林长袖一扬,藏龙剑便落入他手中。只是一瞬,方才方觉夏怎么也劝不住的剑立马就安静下来,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幼兽被镇压在五指山下。
“我倒是与你有缘。”白西林这句话是对着方觉夏说的。他将藏龙剑出鞘一寸,满怀感概。
不待方觉夏疑惑,白西林继续道:“此剑是我渡劫所炼,当之无愧乃我平生最用心之作。”
白西林主修炼器道,虽不主杀伐,但其天赋甚高早已名扬大荒,颇受人敬仰。白西林炼器在精不在多,且凭心情做事,多少人为求一器争破了头,往往也只能落了个两败俱伤空手而归的下场。
当年白西林一夕冲破渡劫迈入大乘,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满腔抱负无处抒发,立誓要铸成一把惊世灵剑 ,叫这大荒世人开开眼。熔炉中的业火足足燃烧了一百年,一块炽热通红的万年玄铁打了又打,白西林熬红了眼,彻夜不休。
白西林只记得,灵剑出世前夕,闲云峰上的灵植皆因高温而化作了齑粉,叫人怀疑山底下是不是暗流着灼人的岩浆,才会将空气都变得凝滞起来。
见白西林怀念不似做假,方觉夏说了句讨巧话,“难怪这剑一见了您便欢欣激荡。”
“倒也不是。”白西林摇头失笑,“剑成当日,我熬不住便打了个盹,再醒来已经是三月后。”
可想而知,白西林睡了多久,藏龙剑便在炉灰中埋了多久。因怨念而生的剑灵容易噬主,会引其剑主坠入邪魔道。是以,这把本该名扬四海的灵剑甫一铸成便被镇入剑阁洗涤怨气。
明了藏龙剑背后的原委,方觉夏嘴角一抽,心说这位师叔竟如此不靠谱,假若换了自己是那可怜的藏龙剑灵,恐怕也不知该对这铸剑人是敬是恨了。
又忆起往昔,白西林很是感叹了一番,长吁又短叹,满目怀想。
最后,他问方觉夏,“可有为此剑命名?”
方觉夏:“宝剑蒙尘,必是藏龙。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藏龙’。”
“好名字。”白西林一松手,藏龙剑便自觉飞回方觉夏身后,它这回不敢再造次,只瞧瞧露出半个剑柄。白西林摇头,“罢了,我注定与剑无缘。”
不再谈及藏龙剑,白西林又问起了方觉夏的来意。
他二人一边说一边踏上台阶,门扉半开,方觉夏窥见其中景象正在迅速变化。原被宫望一把火烧尽的菩提古树沿路攀上了新芽,焦黄的树皮层层剥落又染上新绿,不过行了短短几步,菩提树从死至生又走了一遭。
方觉夏惊奇不已,落了座一双眼还是止不住地东瞧西看,直至白西林屈指敲了敲桌面,他才猛地回过神来。
“师侄,我那‘黄粱梦’呢?”
方觉夏连忙拿出白玉小瓶递了过去。
白西林接是接了,但眉心紧锁,轻“啧”一声道:“就这么点儿?怎的越来越小气了。”
方觉夏眨了眨眼,略有些心虚地抚了抚脑门,并不搭言。
万幸白西林只随口一说,并未起疑心,只当是世道易变人心不古。他轻轻揭开壶盖,那酒香便袅袅直钻鼻尖,白西林深深吸上一口气,过了好久才缓缓吐出,犹带几分不舍。
活脱脱一个酒鬼再世。
方觉夏不解地望着他,嘴唇半开,身板儿直直地,眼珠子一动不动,满脸只写了一个字儿——啥?
他实在是参不破这黄粱梦的魅力。闻着香,可一入口又辛又辣,还叫人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噩梦。不如臭豆腐,虽然闻起来臭,可吃着香啊。
白西林被他逗得拍桌大笑,笑够了抬起头,神神秘秘冲方觉夏勾勾手指,“你这小孩儿果然不懂。问世间何以解忧?唯有一醉方休!过来,让师叔教教你。”
同样的当上两次,不是智障就是麻瓜。
这手段蛟戟已经用过,方觉夏并不上钩。他悄悄往后一退,干笑道:“我还未及冠,师尊又管得严,若是知晓我犯了戒,怕是要用那噬骨鞭打得我滚地求饶。师叔,您就放了我吧!”
“不碍事,不碍事。”白西林幻出一樽酒杯,浅浅斟了半杯。方觉夏越是抗拒他就越发忍不住逗弄,“宫望若要罚你,我便替你求情,他若还不听劝,你索性就改拜入我座下,叫他自个儿守着他的玉虚峰,去做他的孤寡高人!”
说罢,将酒樽一推,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方觉夏,大有不从不罢休的架势。
方觉夏见实在推却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喝了。黄粱梦实在不愧对它的好名声,一下肚便头晕目眩,大有昏昏欲睡之势。方觉夏趁清明尚存,急忙运起渡灵心法抵御,这才没有一头栽倒过去。只是面上薄薄一层红,像沙漠旅人见得满天红霞,叫人口舌生燥又觉瑰丽无边。
白西林挚爱世间大好风物,一双脚踏过山川海浪,他有时恨不得自己是一缕风,融在天地万物之间,处处有形却也处处不见形,即便是撞了南墙却还能穿堂。
海中岛、水中月、漠中洲、云中雪,白西林见过的奇景数不胜数,这一刻却仅仅是望着便有些痴了。
他静静欣赏了一会儿,而后别开眼,仰头灌下一口酒。
美色误人,诚不欺我。
白西林独自饮着酒,将花生一粒一粒往嘴里抛,忽地一顿。
门口设下的禁制被人强行破开,宫望沉着脸迈了进来,嘴角往下压着,逼人的气势如山倾而来。
“今天我这闲云峰倒是热闹。”白西林一撇嘴,实在是不欢迎这尊煞神。
方觉夏是醉了,但醉得不厉害。别人或许看不出,可方觉夏心如明镜,宫望气得狠了便不爱说话,一双手总要往后背着,老人家做派。
他心知在劫难逃,索性借酒卖傻,作出一副迷迷瞪瞪的模样抬起头,直直对上宫望暗藏风云的眼。
师徒二人就这么大眼瞪着小眼,宫望一步步逼近,转瞬逼至身前,也不开口问罪,只是眉心渐渐并拢了。
方觉夏心里打鼓似的跳个不停,“被噬骨鞭打得滚地求饶”原先不过是他信口编来骗白西林的玩笑话,眼下却已经提前浑身痛起来了。
“师弟啊……”白西林还记着自己允给方觉夏的诺,刚想帮他说上几句话,却见方觉夏突地一声长泣,双手双脚缠上了宫望的腰身,豆大的泪珠未曾挂上脸颊便啪啪往下掉,委屈的小模样好不可怜。
“师尊,您终于出关了,你可知您不在的日子里,我倍感孤寂!备受欺凌!倍难心安!”
他腾出一只手抹眼泪,哭得话都说不全,“可怜我一日三餐无人管,心**课无人教,那天夜里小花与世长辞,此后我日日夜夜以泪洗面,哭到浑身发抖,全身冷汗手脚冰凉!”
他偷偷瞄上一眼,见宫望神色略有松动,眉宇染上几分疼惜之色,连忙趁热加上一把火,不再卖力哭号,而是憋着泪抽抽泣泣道:“如今师尊已出关,徒儿总算是有了依靠。哪怕兆驹斥骂我,徒儿亦有底气骂回去,即使是白师叔劝我喝酒,徒儿也敢不喝了!”
此话一落,白西林便觉背后寒毛卓竖,一个字都来不及说连忙掐碎传送符逃之夭夭。
宫望慢了一步,只好一掌推翻了堪堪死而复生的菩提树,纯是迁怒。
见此情景,方觉夏心中痛快却不敢表露分毫,眼泪掉得更凶了。
宫望微微倾下身,柔柔地望着他,每每无措宫望就爱叹气,心里道了一声小祖宗,终是出声安抚道:“别哭了,为师定替你讨回公道。”
末了,又叹,“你这般,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师徒二人回到玉虚峰,宫望抬手散去结界,静默片刻,见方觉夏仍在小声打着哭嗝,终是不忍心即刻兴师问罪,将此事暂且作罢了。
来日方长,也不急于这一时。
方觉夏流着泪暗想,哪怕躲不过十五,把初一躲过去也好呀。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连初一都没能躲过去。
阎王要你三更死,哪能留人到五更?
宫望忧心小徒儿悲极伤身,将人送至寝殿休息,甫一推门,便与床榻之上悠悠转醒的蛟戟撞了个正着。
宫望:“……?”
蛟戟:“……?”
方觉夏:“……”
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