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话已经说过,昆仑二人很有默契的偃旗息鼓,再吵下去馄饨都要凉了。
方觉夏拿起筷子,却见桌上摆着三只空碗。
张奚蒹一脸惶然,“我…我实在是太饿了。”
“没事。”方觉夏不甚在意,手一招,“老板,麻烦再来三碗馄饨。”
他睨了兆驹一眼,改口,“不,两碗!”
兆驹:“……”
他二人吃得香,兆驹在一旁看得眼热。兆驹不重口腹之欲,自辟谷以来便再没沾过荤素,却受不了被冷落。眼见着街上行人渐多,且纷纷朝三人侧目,兆驹总是疑心自家的白菜被猪盯上了,一个没憋住,还是第一个服了软,“小师祖,吃完这碗我送你回昆仑。”
方觉夏面色稍霁,却并不答应,“你的任务完成了,可我的还没有,不急不急。”
“小师祖的任务是什么?我愿代劳。”
“黔中,黄粱梦。”方觉夏抬起手,遥遥一指。
他指尖所达之处是一家酒肆,门外鲜红的幌子被寒风吹得呼呼作响,正门上方的牌匾刻着“黄粱梦”三个苍劲大字,勾横交错,笔走龙蛇。
方觉夏越看越觉得眼熟,他拿出任务令牌来来回回对照了几次,藏墨暗钩中的细小走势一模一样,不难看出这两幅字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难道白西林和这酒肆有些渊源?
抱着探究,方觉夏率先踏入店内。
甫一踏入便觉酒香扑鼻,方觉夏酒量向来不行,只是闻着便有些醉了,他脚下一个踉跄,双眼迷瞪。
兆驹反应很快,上前一步封住他的嗅觉,而后扬声道:“店家,打一壶酒来!”
有个垂垂老翁拿着鸡毛掸子四处扫灰,闻言回过头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老心衰,眉心两道凹下去深深的沟壑,用一双浑浊的眼打量着来人。
嗅觉一封,方觉夏便恢复了清明,他礼貌地一拱手,“老人家,我们是来打酒的,麻烦您为我们打上一壶上好的‘黄粱梦’。”
老翁的目光落在他背后的藏龙剑和云纹道袍上,声音年迈干哑,“二位可是从昆仑来的修士?”
“正是。”
就问了这么一句,老翁便不再多言。他寻来一个酒葫芦,用漏斗往里面注酒,直至壶口满满地溢了出来才停手。
方觉夏解下腰间的玉佩抵做酒钱,老翁手一顿,垂下眼,“昆仑弟子打酒,不收钱。”
“他竟然不收钱!”御剑飞出黔中三千里,兆驹仍在讶异,“一个孤寡老人家,不正是靠买酒钱过活吗?”
方觉夏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或许是受过昆仑云游弟子的帮扶,这恩情便一直记着呢。”
“我看着不像。”张奚蒹从未体会过在空中御剑疾行的惊魂滋味,双臂像寄生藤似的紧紧箍着剑身,眼睛都不敢睁一下。
他尽量不去想自己身在何处,风声过耳也只当骑在马背上驰骋,分出一半心神断断续续道:“店……店家虽一眼就看出你们的来历,但眼中并无欣喜与感激,若是真承了恩惠,有些说不过去。”
他话音一落,身下的飞剑就像是被人套了缰绳急急一刹,张奚蒹还没来得及松下一口气,就听方觉夏道:“兆驹,你要带他回昆仑吗?”
兆驹一脸莫名,问张奚蒹:“你怎么跟来的?”
张奚蒹:“……”
还能是我自己飞过来的不成?
方觉夏:“不是你带他来的吗?”
兆驹闻言头发都要竖起来,“胡说!我带他回昆仑做什么!?”
“那是他自己偷偷跟来的?”
“你跟来做什么?”兆驹立马找了个台阶就下了,“昆仑秩序严明,就算是我也不能随意带人出入的。”
方才张奚蒹见方觉夏二人要走,偷偷施了藏匿的身法爬上了飞剑。若不是他一时不备出了声,恐怕真就趁机钻空子入了昆仑。
“二位仙长莫怪,我实在是无处安身才厚着脸皮跟了上来。”张奚蒹哆哆嗦嗦抬起头,“若是仙长不嫌弃,让我去昆仑做一名杂役弟子我也感激不尽!”
张奚蒹把自己形容得天下绝有的可怜,可方觉夏心中却并无波澜。他又不傻,张奚蒹灵根未开,不过是一副凡人之躯,又没有轻功武术傍身,若张奚蒹真如他口中说的那般凄惨,又哪里有本事瞒过两个灵寂修士的耳目偷偷尾随呢?
方觉夏不爱听人满口谎话,并不答言,驱动藏龙剑飞出三尺开外,悠悠哉哉背起手。兆驹自个儿招来的麻烦事儿让他自个儿去处理。
兆驹并没有瞧出这其中的门道,同张奚蒹你来我往地周旋了半天。最后实在是被这小孩的眼泪逼迫得没了法子,只好道:“那你先随我回昆仑,待我向执事处禀明情况再作打算。”
张奚蒹抽泣着点点头。
方觉夏见兆驹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既同情又心酸。但他想了一想还是没有挑明,正好也看看张奚蒹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回到昆仑,兆驹带着张奚蒹去执事处登记。临走前对着方觉夏千叮咛万嘱咐,叫他老老实实待在玉虚峰千万不要再乱走,甚至报上了宫望等人的名号进行威胁恐吓。
兆驹说一句方觉夏就点一次头,也不管人究竟说了什么,好不容易恭恭谨谨将兆驹打发走,面色一喜扭头就跑。
他先是去宫望闭关的禁室看了一眼,见大门仍是紧闭着,石阶上的青苔又往上爬了三寸。方觉夏心中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担忧,宫望闭关前只说了半月,眼下却足足一月有余,难不成出了什么岔子?
猜来猜去也只是徒增烦恼,方觉夏只好将事情往好的方面想。没准儿宫望勘破大道有所突破呢?那岂不是好事一桩?
给自己打着麻药,方觉夏转瞬就将烦恼事抛到无忧岛。他回到住处“哐”地一脚踢开门,翻箱倒柜地找出三个一模一样的白玉小壶,将酒葫芦中的“黄粱梦”均均匀匀地分成了三份。
这第一份,自然是白西林的。
第二份嘛,要送给蛟戟。感激他孵出了小花的子孙后代。
第三份,也是最重要的一份。便要等到宫望何时出关,何时发觉方觉夏偷偷出了昆仑,届时送与他的好师尊买乖讨个饶。
方觉夏若是不修道改去行商,必定是万千人中最狡猾的那一个。他把另外两瓶贴身藏好,笑得一脸纯良,将灵力注入蛇鳞故技重施唤来了蛟戟。
蛟戟甫一现身就被馥郁的酒香勾起了兴致,“黄梁梦?爱徒,你这是孝敬给为师的?”
方觉夏将酒壶往前推了推,“你助我突破,我自然要有所答谢。”
“不错,不枉我为了教你殚智竭力。”蛟戟噙着笑揭开壶盖,鼻翼微动。他不好酒,但黄粱梦美名远扬三界,比起尝一尝它的味道,蛟戟更想知道此酒入喉后究竟会让人做上一场怎样迤逦的美梦。
“爱徒,你过来些。”蛟戟对方觉夏招招手。
“怎么?”方觉夏侧耳去听。
却不料蛟戟只是引他上钩,待方觉夏一凑近便以迅雷之势灌下他一口酒。灼酒烧的方觉夏面皮发红,神智全无。
“睡吧。”蛟戟笑得恶劣,“醒来告诉为师你做了什么好梦。”
方觉夏这一醉,便足足睡了三天,朦胧中一梦套一梦接连不断,却都算不上什么美梦。
春雨,夏洪,秋霖,冬雪。
梦中或淅沥飘扬,或倾盆如注,雨声不休不歇,山河蒙雾。
方觉夏隐在砖缝里,看见巍峨的宫殿悄然坍塌;他躲在猫耳里,听见万物生灵的哀鸣;跻身云端却被抛向名为人间炼狱的大海。
万物萧条,就连被庇护在瓦檐下的黎民也将如草木那般涝死了。
梦境的最后,方觉夏看到被暴雨倾注的淤泥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动。
醒来时,方觉夏仍沉陷在无穷的绝望与灰败中无法自拔。蛟戟已经饮尽最后一口酒,一只手撑在桌案上,掀起半边眼皮看他,明显是醉得厉害了,“我的乖徒儿,快告诉为师你究竟做了什么好梦?”
方觉夏沉默半晌,一滴泪倏地落了下来,“我梦见,一条黑泥鳅,钻进了淤泥里。”
话音未落,便见蛟戟一头栽倒在床榻上,呼呼地睡死了过去。
也不知蛟戟做了个什么好梦,眉目舒展嘴角含笑,露出从未见过的温和神情来。恐怕就算此刻让他死去,也能算是含笑九泉了。
伴着蛟戟酒气扑鼻的匀停呼吸枯坐上大半天,坐到旭日东升,方觉夏总算是整理好了被梦境所浸染的低落情绪。他取出第二瓶酒,御剑直奔白西林所寓居的闲云峰。
闲云峰还是老样子,千鸟飞绝,人径踪灭,庭前的落叶深深地埋没了脚踝。方觉夏一掌击出,满目的落叶如蜂蝶飞舞。
他触动了门前白西林所设下的禁制,一躬身道:“白师叔,师侄前来交您在执事堂留下的任务,还请放行!”
说罢,他等了几息,不远处的传送阵法突然迸发出一圈柔和光芒,符文盘旋而生,白西林一脚踏了出来。
他掸掸衣角,发梢还凝着长白山上的飞雪,一见方觉夏便笑弯了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