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已经让人熬着了,方觉夏在被子里闷出了一身热汗,宫望寸步不离地守着,时不时替他掖掖被角,探探体温,片刻也闲不下来的模样。
掌门见状道:“按理来说,修真之人身强体壮,轻易不会得病。由此可见,小师叔此次感染风寒,许是师祖您平日里太过娇惯了,方养成了小师祖这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娇贵身子。”
依辈分来算,这话放在平时掌门是万万不敢说的,但眼下情况特殊,且他身为一派之首,有些话不得不说。
宫望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沉吟片刻后对木清道:“去,把药端过来。”
木清领命去了,掌门自讨了没趣,见方觉夏昏昏沉沉不似要醒来的模样,只敢在心里腹诽几句,咬着牙走了。
一碗苦口的药汤端至床前,方觉夏仍在半梦半醒中紧皱着眉,宫望揉揉他泛红的眼,轻声哄道:“徒儿,起来,喝了药再睡。”
方觉夏动动眼睫,喉咙里咕哝一声,叫人听不清,却又莫名怜爱。宫望扶他半坐起来,舀了一勺药汤递到嘴边,沿着齿缝小心翼翼淌进去。
这药中不知道是不是加了黄连,苦得要命,喝不了几口方觉夏就开始作呕,耍着小性子把脸扭到一边,说什么也不肯再喝了。
宫望现在是有些明白掌门恨铁不成钢的心态了。这娇生惯养的小祖宗打不得也骂不得,你哄他,他还不买账,真叫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束手无策之下,宫望只好叫人把刚回到药峰的那名弟子又叫了回来。
药峰弟子立在门外,宫望仍端着那碗药汤,用灵力煨着,问:“在药中加上些红糖,会影响药性吗?”
“会,所以最好是不要加。”药峰弟子实话实说。
话音刚落,就见宫望皱起了眉头,略带些迁怒道:“再开个甜的药方,我徒儿不吃苦。”
这倒霉的药峰弟子一脑袋闷汗,要不是有些真才实学傍身,倒真要被难住了。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第二碗药端上来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了。方觉夏囫囵几口喝下肚,才在舌根里咂摸出几分甜味来。
宫望凑过来问:“可感觉好些了?”
其实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虽说脑子不昏了,但浑身依旧是烫得灼人。特别是背后那几块红鳞,生生地烙进了骨头里,令方觉夏只能侧躺着,不敢翻身。
方觉夏支起半边手臂,从窗缝里窥见天上皎皎明月,问:“师尊,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子时三刻。”
方觉夏惊骇,马上就要新旧交替了,他必须得想个法子支开宫望,把蛟戟叫出来问个清楚。
方觉夏随便找了个借口,说自己嘴里发苦,想吃点甜的,打发宫望出门去找。宫望关心则乱,没细思便去了,出了门却不知该往哪儿找些甜的零嘴,只好召出灵剑直奔山脚的集市而去。
宫望前脚刚走,方觉夏后脚就把蛟戟叫了出来。他说话有气无力地,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方觉夏只感觉身体被投放进了温泉中,一阵一阵的热浪拍打而上,有什么东西要冲破皮层破体而出。
蛟戟身量高大,一出现便将窗外的月光挡了个十成十,一时间房中只剩烛光在摇曳,平添几分压迫。
方觉夏:“妖族成年之夜究竟会怎样?为什么我这么难受?”
蛟戟“啧”了一声,“你是灵蛇一族,成年必然是要褪去一层皮,才能得以新生。”
方觉夏咬牙,垂首一看,手背上已经悄无声息爬满了红鳞,且有继续扩散的趋势。
蛟戟道:“子时一过,你将会在月下化为原型,待明日太阳落山,你便会褪下妖生中的第一层皮。届时哪怕你拥有一半的人族血脉,也难掩妖族特征,譬如藤容的蛇鳞,与我的蛟角。”
“爱徒,人妖本就殊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蛟戟继续道:“如今你想留在昆仑,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这群死心眼的道士,只会将你当做妖修斩杀。为今之计,你只能随我回到妖界,先度过眼前这一关再做打算。”
方觉夏还没来得及做下决定,却听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宫望许是已经发觉了蛟戟的妖气,一柄散发着寒气的万钧剑刺穿门扉直朝蛟戟心肺而来,半分不留情。
蛟戟侧身避过,抬眼便见宫望破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盘放凉了的桂花糕。
深更半夜,哪里还有店家营业,这盘桂花糕是素日里襟怀坦白的宫望悄悄摸进了小贩的后厨,留下一枚灵石“买”来的,倒也是难为他了。
由此可见,人被逼急了是什么事儿都能做得出来的,恐怕就连那丢了一叠点心的小贩也想到不到,这半夜三更潜入他后厨的贼人,会是昆仑山上威名远扬的老祖宗吧。
交锋一触即发,可方觉夏不能让这弦上的箭射出去。如果被宫望见了他半人半妖的模样,不知会露出怎样失望的眼神。
来不及多想,方觉夏一把揪住蛟戟的衣襟,把脸埋在他胸前,压低声音道:“快走!”
蛟戟不知是真没听懂还是假没听懂,挑眉问:“去哪儿?”
“妖界!回妖界!”
宫望目光灼灼地看过来,方觉夏连忙把脑袋埋得更深了,活似整个人都要钻进蛟戟怀中去,看得宫望眉心大皱。
蛟戟倒是觉得有趣极了,抬手揉了揉方觉夏的发顶,满口答应下来,“好好好,听你的,走!”
话音未落,二人已经在瞬息间隐去了身形。
宫望没有去追,他只愣怔地站着,活似一座没有灵魂的木雕,心中愤怒与茫然掺半,还有些许难以察觉的酸涩。
木清听到动静急急忙忙跑过来,见房中一片狼藉,方觉夏又不见踪影,实在忍不住好奇硬着头皮问了一句,“师祖,发生什么事情了?小师祖呢?”
宫望垂下眸,“走了。”
“去哪儿了?一个人吗?他还病着啊!”木清一听就知道坏了事儿。
此话无异于在宫望伤口上撒盐,偏生木清还毫无自觉,一心只担忧方觉夏的安危,直至听到宫望说“两个人”时方才松下一口气,拍拍胸脯道:“两个人,那还好,至少有个照应。”
说完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那另一个人,是谁啊?
可惜唯一的知情人已经走远了,木清也没那个胆子追上去问,只好结合着宫望方才透露的那几个字在脑子里一猜。次日,一个新鲜出炉的宗门辛秘就悄然流传开来了。
傍晚,山头仍挂着一点日光,今日本该是方觉夏的及冠之礼,主人公却在前夕离奇失踪。可怜宫望一片拳拳爱徒之心错付,空巢老人独望西山!
掌门人未至声先到,拂尘一扫,与之一道而来的还有神色急迫的兆驹,二人左右看看,而后异口同声道:“小师祖,人呢?!”
宫望眼皮未动,闭目敛思,并不理睬。却听掌门重重叹下一口气,半是责怪道:“我早知小师祖长着一颗菩萨入定的心,却生了一张招惹红尘的脸,这年方及冠,便与人私奔去了。师祖,您恕我无礼,若不是您平日太过放纵,小师祖也不至于被那不怀好心的歹人哄骗了去,眼下小师祖行踪不知,还望师祖指点一二,我等好速速去寻啊!”
宫望总算是有了点反应,“私奔?”
掌门扼腕,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兆驹站出来解释道:“现在山中都在传,小师祖与人私定终生,携手天涯去了,还说……”
宫望侧目,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兆驹一咬牙,“还说师祖您从中阻挠,棒打鸳鸯,并要与其断绝师徒情谊!”
一传十,十传百,如今整个昆仑传得沸沸扬扬。本还有人不信,但见今日及冠之礼方觉夏真就缺了席,便又在无形中坐实三分。现下已经查不到留言的源头从何而起,只知道势如破竹,一个比一个传得夸张。估计再过半日,就要传出“昆仑老祖杀徒正道”之类的千古奇闻了。
“荒唐!”不知怎的,宫望心中陡地生起一股无名大火,这把火烧得他胸中又沉又闷。
宫望略一抬掌,庞大的灵压如海潮般四散开来,以雷霆之势覆盖整个昆仑山。原本正在窃窃私语的各峰弟子顿时吓得说不出话来,一个个敛眉闭嘴,终于明白过来宫望不是他们能用流言当做消遣的。
或许是这流言传得太真,颇有几分叫人信服的力量,连掌门都半信半疑起来,他捻了捻自己的胡子,道:“师祖,您莫要动气,小师祖年岁尚小,难免遭人哄骗。待我等将他寻回来,再叫他看清那歹人的真面目,届时,小师祖定会与您冰释前嫌,重修师徒之好。”
“不必,他是我的弟子,又怎会与旁人私奔。”宫望御剑而起,站在高处俯瞰昆仑,“昆仑上下,不论尊卑,但凡乱嚼舌根者,轻信谣言者,重罚!”
马屁拍在马腿上,掌门再不敢阴阳怪气地说话了,俯首应好。又听宫望道:“我去接他,回来时,莫再让我听见半点不该有的风声。”
待掌门战战兢兢抬起头来,宫望早已不见了踪影。
兆驹呼出一口气,卸去一身紧绷的弦,道:“师祖这般动怒,看来留言果真不可信。”
掌门却是摇摇头,“我这师祖,说是不通情,讲是不动情,到底还是不懂道侣与师徒情谊之差,这一去,怕是要栽个跟头。”
“师尊,师祖都说了不可妄论,您还……”
“怕什么?”掌门老神在在,“他自个儿心虚,堵得住人嘴,还堵得住人心吗?”
掌门神神秘秘一笑,“怕是连自己的心,都堵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