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宫望虚弱到下不了床。
第三天他去院子里晒了会儿太阳。
第五天宫望突然问:“你可愿拜我为师?”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鞋底还沾着小花的新鲜排泄物,方觉夏见状嫌弃地后退了一步,直言回绝了。
“为何?”宫望不解。
“我就是不想,没有原因。”
“……”宫望无言以对。
方觉夏问他,“你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咳咳……”宫望掩唇咳嗽了两声,摇摇头迈着无力的步伐回了屋。
此后,宫望又问了几次,次次铩羽而归。
直到季节入了夏,枝头上的花朵谢了一地。拖沓了这么一段时日,宫望的身体早已恢复到鼎盛时期。他再也没有理由继续待下去,又加上昆仑实在是催得紧,在某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他望着屋棚上干燥皲裂的瓦片,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随我来。”宫望叫上方觉夏,两人在桌前落坐。
“什么事儿?”方觉夏满脸疑惑。
宫望突兀道:“我渴了,你替我端杯茶来。”
“……你自己不会倒吗?”话虽是这样说,方觉夏还是顺手为宫望倒了杯茶。过夜的淡褐色茶水上漂浮着几片茶叶,闻上去有淡淡的苦味。
宫望执杯,指尖在杯沿轻敲,他垂首思量片刻,面不改色道:“这杯便算是拜师茶。”
说完,不等方觉夏反应,仰头一口饮尽。
方觉夏怀疑自己幻听了,用小指挖耳朵。
宫望接着兀自往下说,“既然已经敬过茶,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师尊了。”他抬手在耳边一拂,再摊开掌心时,其中躺着一小块月牙形状的白色软骨。宫望双手合并,一阵温和的白光掠过,他手中的软骨化作了一柄模样精巧的弯刀,刀刃寒芒毕现。
宫望将它往前递了递,对方觉夏道:“此乃拜师礼。”
他收徒的诚意满满,什么珍馐宝藏心肝脾肺都往外掏。可惜方觉夏是个不开窍的,一口便拒绝了。
“你还有事吗?”方觉夏没有收下,他跳下椅子道:“没事的话,我要去放牛了。”
相处了这么久,宫望对方觉夏的性格是了如指掌。别看方觉夏表面温吞,实际上内里很是倔犟,他决定的事情鲜少有人能够动摇。哪怕是宫望强行耍赖,先斩后奏,也没指望着能让方觉夏转眼改变想法。
不过,宫望还是决定试一试。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唯独对方觉夏留恋颇深,或许是因为那日苏醒时,从门外探来的那双琥珀色眼瞳太过漂亮纯粹。又或许是这遥遥的千万年岁月里,宫望第一次在炊烟中感受到了活着的气息。
宫望收掌一变,弯刀转瞬间又化成了一枚小小的月牙耳钉,他略施法术,将其戴在了方觉夏耳垂上,满目柔和道:“我尚未替它命名,不论你答应与否,此物都赠与你,望它能护你一世平安。”
月牙灵气四溢,扎破耳垂时没有刺痛感传来,方觉夏只觉周身一凉,在灵气的润泽下精神焕发。
这的确是个好东西,既然宫望诚心要送,方觉夏便没有多余的推脱。他摸摸耳垂道了谢。
后世总流传,昆仑山上的老祖宗是个耳根子软的,他那宝贝徒弟但凡吹两口气,都能吹到他心坎里去。世人不知的是,宫望早已将耳根子里最软的那根骨头,化作了徒弟手中最利的刀。
方觉夏牵着元宝出门打草时,宫望在门槛处双手负立,黑发在阳光下镀着光,“我明日便回昆仑,若你想好了,届时来找我。”
方觉夏头也不回,只摆摆手,将这破败的小院子留在身后,一路悠悠哉哉沿着大路去了村头的山坡。
放牛放到日落西山,元宝吃到胃囊鼓胀,一人一牛趟着月色慢慢往回走。半道上方觉夏拐了个弯,将元宝拴在路边的杂树上,自个儿紧锁着眉头,背着手进了刘瞎子那栋屋檐烂穿的茅屋。
瞎子不用点灯,屋内是一片令人盲目的黑。刘瞎子手捧一壶廉价的白酒,就着花生下饭,他嘴里咿咿呀呀哼着不成调的欢快小曲儿,却莫名让人感觉到一股厚重悲凉。
方觉夏刚一踏进门,刘瞎子便感知到了盈盈四溢的灵气,他笑着开了口,“你这小孩儿得了什么好东西?倒是让瞎子我艳羡不已。”
方觉夏毫不客气,捡了粒花生米扔进嘴里嚼碎了往下咽,撑着下巴叹气道:“我有个小小的烦恼,来求您指点一下。”
刘瞎子好生有趣,“小小年纪叹什么气?”
方觉夏便将心中的烦忧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他长吁短叹,“实在是烦呐,我一点儿都不想拜这个师。但后来想想,又总觉得宫望性子实在是太过沉闷了,与他相处这么久,除了我从没见他与别人说过半句话。我也并非铁石心肠,一想到他日日独自对着房梁像个独守空巢的孤寡老人,我就狠不下心来拒绝。”
刘瞎子笑骂他不知好坏,“入道修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遇?如今这机会摆在你面前,你竟还犹豫了。”
方觉夏咂咂嘴,“人说修仙者修的是道与心,一旦入道,济世安民尚且不说,肩上必然会压下很重的担子,我只是一介凡人,实在是不想卷入麻烦与是非。”
“没想到你年龄不大,觉悟还挺高。”刘瞎子听了方觉夏这一席话,怔愣不已。
他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震惊。
方觉夏说的没有错,修道修道,修的便是道与心。可是这一点,多少人始终明白不了。那些天赋异禀之人,尚未记事便在宗门的引导下入了道,可这往后的悠悠岁月中,每一个境界都需要突破自我悟出本我,多少人连自己的“道”和初心都没有,如何能修成正果?又如何能化羽成仙?
可方觉夏不一样,他尚未入道,便已经拥有了自己的道心。
这一刻,刘瞎子仿佛重见了光明。他能看见一颗星,它从时代更迭灵力枯竭的大陆荒原上,耀眼夺目地冉冉升起。
刘瞎子不再笑了,他握紧了酒壶,将所有的希望连带着自己那一份遗憾,全部寄托在了方觉夏的身上,“孩子,你去试试吧,走或者是不走,人生的路都是一样的漫长啊,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次日,晨光熹微,兆驹便挎上了行囊。
“师祖,我们走吧,小夏今天应当是不会回来了。”他召出本命灵剑飞至半空。
宫望丝毫未动,敛目,晨雾落在睫毛上化为水珠,转眼便落寞的消散。
晨雾散去后,林间的露珠也随之蒸发,等待的每一分一秒都拉得格外漫长。在小花第三次鸣叫之时,“吱呀”一声门响,方觉夏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跨进门来。
他没去理会宫望陡然殷切起来的目光,径直进了屋。一阵细琐的动静后,方觉夏打开猪圈和鸡笼,肩上包袱款款,左手牵着元宝,右手拉着大壮,腋下夹着小花,扬着脖子对宫望道:“走吧。”
兆驹闻言眼睛一亮,口直心快道:“你答应随我们去昆仑了?”
对于宫望执意要收方觉夏为徒的事儿,兆驹并不知情。他只当方觉夏终于松了口愿意一道去昆仑当个记名弟子。
“嗯。”方觉夏点点头,“没有办法,谁让我人萌年纪小,心软懂事又好骗呢?”
“不错不错。”兆驹眉开眼笑,他拍了拍方觉夏的头顶,“跟我走没有错,以后在昆仑有我罩着,谁敢惹你?没有人!”
方觉夏退后一步躲开他的魔爪摧残,撇嘴道:“没大没小,你该叫我小师祖。”
“什么?”兆驹不解。
方觉夏用下巴指了指宫望,“你叫他师祖,而我是他徒弟,你叫我小师祖有错吗?”
有宫望这座靠山做依仗,方觉夏上位第一天就占足了辈分的便宜,一点儿也不带心虚。
在宫望的死亡凝视和威压下,兆驹硬着头皮将那句“小师祖”喊出了口。喊完他扭头就飞,飞得越远拳头就捏得越紧。
宫望心情极好,浑身的阴郁都凭空蒸发了。他上前两步摸了摸方觉夏的头,嘴角勾起一抹罕见的笑,犹如积雪消融。
方觉夏不失为一个俊杰,他向来识时务,改口比翻书还快,“师尊,你能帮我抱着小花吗?我手有点酸。”
话音刚落,只见宫望衣袖一翻,那压人的包裹以及三只聒噪的家畜皆被收入乾坤袖中。方觉夏一身轻松,甩甩酸麻的手臂长呼出一口气,而后长开双臂对宫望甜甜的笑。
他这一笑,两只眼睛像月牙儿,牙齿如编贝皓白,宫望只觉得连日光都强烈了几分,叫人炫目不已。
方觉夏仰着一张小脸,“师尊,抱。”
宫望弯腰,抱起方觉夏让其坐在自己的手臂上,足尖轻轻一踏便直上云霄。呼啸的风刮过衣袍,方觉夏附在宫望耳边对他悄声道:“师尊,您这么迫切的要收我为徒,是不是看中我天赋过人啊?”
宫望:“……”压根没想到这一茬。
“师尊,您是单系火灵根,兆驹是单系水灵根,那我是什么灵根啊?”
宫望:“……”压根就忘了要测试灵根。
在方觉夏的连声追问下,宫望额角的冷汗一滴滴滑落,他沉默半晌,涩然道:“回到昆仑为师就为你测试灵根。”
方觉夏:“……”
没想到宫望也有不靠谱的一天,方觉夏无语凝噎。他想了想,没有出口指责,而是温柔解意道:“你是我的第一个师尊,我也是你的第一个徒弟,没有人天生就会做好一个师尊和徒弟,有很多事情我们一起慢慢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