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觉夏只当是听了个笑话。
他没去理会藤容满口的夸张之词,颠颠儿进了院子,随手把榔头往角落里一放,洗手上了饭桌。
藤容自知惹不起宫望,早前已经警觉着悄摸溜走了。宫望正襟危坐,饭桌上摆着卖相尚可的几道家常小菜,烛火挑着灯芯微微摇晃。
方觉夏刚伸出筷子,便见宫望略一皱眉,敏锐开口道:“你身上有妖族的气息。”
“有吗?这你都能闻出来?”方觉夏觉得惊奇,他在自个儿身上嗅了嗅,问:“妖气是什么味儿的?”
“……是腾蛇一族的气息。”宫望仔细分辨。
“腾蛇?”方觉夏来了兴趣。这种向来只存在于神话故事中的生物突然投射进了现实,颇有些激动人心。
见方觉夏兴致勃勃,宫望便顺着多说了几句,“腾蛇身有双翼,无足而飞,是天地初开时女娲以自身为原型捏造的泥点,后来生了灵智被封为神兽。女娲死后,腾蛇一族逐渐没落,遂堕入妖道。”
宫望生了一副正直的相貌,说出的话叫人忍不住信服。方觉夏听后惊叹不已,他没有想到行事作风吊儿郎当的藤容背后竟有这么庞大的身世背景,原本还以为不过是哪座深山老林中钻出来的精怪罢了。
方觉夏半真半假地把傍晚时分发生的事情跟宫望说了。他留了个心眼,没有交代自己疑是妖族的身份,只不痛不痒地陈述了经过。
宫望沉吟片刻,道:“腾蛇不会无故来此,定是有什么目的。兆驹只是心动修为,他并非是腾蛇的对手。”
修真者即为灵修。旋照期为入门,往后依次为开光、融合、心动、灵寂、元婴、出窍、分神、合体、渡劫、大乘。兆驹是水系单灵根,堪堪年过不惑,他的岁数放在修真界是刚冒出头的新秀,其天赋被广为称赞,誉为昆仑后起之辈第一人。
多少悟性浅显之人,一辈子止步于旋照期无法突破。而兆驹短短几十年光阴便达到了心动期修为,其天赋的确令人惊叹。可心动期的兆驹若是与藤容对上手,只能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那岂不是糟了?”方觉夏道。
“不急。”宫望夹了一块肉放进方觉夏碗中,“据我所知,腾蛇不会随意伤人,先吃完饭再做打算。”
事实上方觉夏也觉得不必着急,他与藤容接触过,言语交谈中隐约能感觉到藤容并非是一只滥杀无辜的妖。更何况,看藤容的态度,似乎并没有把兆驹放在眼里,两人会不会交上手都还是个未知数。
耽搁了这么一会儿,饭菜已经有些凉了,方觉夏扒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嘴里咂摸不出个滋味。
宫望一偏头,思量几息,用指尖探了探碗壁的温度,旋即手腕一翻,一股滚烫的真气沿着指尖游走至碗沿,一转眼的功夫,原本已经凉却的清汤冒起了沸腾的气泡。
宫望如法炮制将剩下的几道菜一一用真气加热,接着转身为方觉夏满满盛了一碗米饭,往他面前一放,道:“我听说,七八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多吃点。”
“……”方觉夏目瞪口呆,他用勺子小小的嘬了一口汤,烫嘴,“你……你灵力恢复了?”
“尚未完全恢复,不过近日打坐调息之时略有顿悟,如同一切重头来过。”
“重头来过?”方觉夏“嘶”了一声,他挠挠头,安慰道:“让我想想,你这应该叫反璞归真。毕竟你们修仙的不是常说,心境就是瓶颈,只要心境在,一切自然水到渠成了。”
说完这句,方觉夏用筷子敲了敲桌子,神情略带忸怩地下起了逐客令,“既然你已经有了灵力,那有没有打算什么时候走啊?我不是要赶你,虽然我家是穷,养不起三张嘴,但主要吧,整个昆仑都在等着你回去呢,你要是还继续在我这儿呆着,这不太合适吧?”
宫望了然,他垂下眼帘,掩去了一闪而逝的落寞,道:“我明日便回昆仑。”
听到这句话,方觉夏终于放下心来。他虽然舍不得宫望和兆驹这两个廉价劳动力,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再加上修仙者与凡俗之人本就不该多有瓜葛,与其将来被牵扯许多,还不如趁早断了联系。
吃完饭时间已经不早了,村落里没有什么夜间的娱乐活动,方觉夏慢慢地养成了早睡的习惯。他痛痛快快泡了个热水澡,将一头湿润的长发用毛巾包裹着,打着哈切准备爬上床睡觉时,正好碰上宫望要出门。
“你干嘛去?”方觉夏出声叫住他。
“去寻兆驹。”
方觉夏想了想,“你带上我吧,我也一起去。”
宫望一时没有说话,只顿住了脚步。
方觉夏迈动着双腿跑过去,一手拉住了宫望的袖子,两只眼睛清凌凌的,“你别不说话啊,到底答不答应?”
宫望叹气,微微弯下腰牵起方觉夏的手。
“跟着我。”他发觉自己只要遇上方觉夏,总是先退后投降的那一个。没有例外,就像是万物都有相互克制的天敌。
夜间没有灯,朦胧中方觉夏以肉眼只能大概分辨出树木的影子,但这僻静的夜色在宫望眼中却是纤毫毕现。宫望牵着方觉夏的手,仔细地带他绕过每一块凸起的石头和泥泞的水洼,连路边肆意生长的杂草都无法触碰到方觉夏的半点衣角。
兆驹正抱着剑屹立在田坝头,万分警惕目光如炬。他察觉到宫望和方觉夏的到来,连忙上前迎了几步,拱手作礼道:“师祖,小夏,你们怎么来了?嗨,无需担心,这区区蛇妖我一人便能将其降服!”
宫望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目不斜视略过兆驹直直走了过去。方觉夏揉了揉迷瞪的双眼,适时接过话头道:“我相信你的实力,但宫望说那不是普通的蛇妖,而是上古腾蛇一族。”
“什么?!”兆驹闻言惊疑不定,“上古妖兽出世,这天下莫非又要大乱?”
兆驹所不知的是,这天下早就乱了,只不过动乱被宫望一手掩盖在平静祥和的假象中,灾厄与浩劫在暗处蠢蠢欲动。
兆驹忧虑不已,宫望却充耳不闻,他捻破指尖,以血为媒,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皆布下阵法后,双手掐诀,一阵耀眼的金光冲天而起。方觉夏眯了眯眼,只觉眼前犹如白昼。
结印后,阵法已成,满目金光中陡然燃起了一簇火,那火舌温度逼人,隔着半里路都能闻到一股灼烈的焦臭味儿。
宫望灵力透支,唇色一片惨白,他对方觉夏道:“我明日便要回昆仑,腾蛇一日不驱逐,便一日是隐患,此阵一旦布下,妖族便无处藏身,你且退开些,莫要被殃及。”
宫望话音未落,那火光便已经近到眼前,方觉夏被兆驹裹挟在腋下匆匆倒退数步,颠簸中定睛一看,原来火舌中有一条生有双翼的可怖长蛇在挣扎翻滚
它大张着嘴,獠牙泛着冷光,浑身的鳞片被真火炙烤至焦黑,痛呼声不绝于耳。
想必这便是藤容的真身。宫望自知灵力尽失的自己对上腾蛇难有胜算,便以指尖血布下禁术,让腾蛇在阵法下无处遁形,力求一击制胜。
过度的使用灵力,宫望本已是强弩之末,藤容察觉到他的后继无力,便试图横冲直撞寻个破绽脱身。却不料宫望意志坚定,哪怕舍得一身剐也要将藤容拉下马,两厢抗衡之下,终是宫望占了上风,藤容渐渐地不再动弹,蜷缩在地上盘成了一团,奄奄一息。
“别杀他!”
伴随着方觉夏的这一声话音落下,宫望瞬息间收了手,他强压下喉头的腥甜,衣袖一卷将藤容封印在掌心。
并非是方觉夏的求情让藤容捡回了一条命,他只是一个催化因子。宫望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取藤容的性命,一来是它罪不至死,二来则是藤容这条命留着还有点用处。
这一战后,宫望元气大伤,体内本就不多的灵力再度亏空,他盘腿打坐至天明,小花仰天叫了三声,宫望也没有半点要睁眼的意思。
可他早前已经漏过要起程回昆仑的口风,兆驹连行李都收拾好了。方觉夏为了感谢宫望这些日子的辛勤劳作,打包了整整三大袋子的土特产给他们带回去,两个人大包小包准备好,搬着小板凳守着宫望,殷切地从白天守到了黑夜。
眼看着新的一天就要过去,宫望仍旧在入定中,兆驹忧心忡忡,“师祖肯定受了很重的伤,否则怎么会到了现在还没有醒?”
方觉夏也有点担心,他提议到,“既然这样,那就让他在这里养几天伤吧,过两天再走也不迟。”
“也只能这样了。”兆驹满口答应下来,“你也一夜没睡了,去补会儿觉吧,我去问问掌门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两人一商量好便分头出门了,方觉夏埋头钻进被窝补觉,兆驹则飞上屋顶朝昆仑山的方向遣了只纸鹤。
大堂的门被人从外面带上,门叶紧闭,室内烛光昏暗,宫望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他动了动脚,发觉动不了。
——脚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