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多雨,春雨一滴一滴润泽大地,有些地方的下水道排雨不及,积水已经淹没了人的脚踝。丁烽常常拖着一条伤腿坐在窗前长吁短叹,感概这场霏霏绵绵的春雨什么时候才能过去。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丁烽不是个坐得住的人,他顶着丁卫群的压力好说好歹在医院待满了一个月,之后便说什么也不肯继续住下去了。丁烽自作主张偷偷办理了出院手续,推着轮椅在金夜KTV包了个豪华包间,广邀好友前去参加他的出院之夜疯狂Party。
方觉夏上一秒受到邀约,下一秒就打了电话过去骂他,问丁烽是不是嫌命长了所以要做死,腿都断了还有心情开Party。
丁烽大咧咧靠坐在沙发上扯淡,手里的红酒杯晃来晃去,“哎,我就是太闲了,你知道我这一个月呆在医院里有多难熬吗?我又不是和尚,怎么能不吃肉呢?你就别骂我了,来不来一句话!”
方觉夏“啪”一下挂断了电话,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平复心情,换上一身休闲装就往楼下跑。
宋致亦步亦趋跟上去,手里把玩着车钥匙,方觉夏跨上车,道:“去金夜。”
抵达金夜大门口,宋致去停车,方觉夏一眼就看见了某个熟悉的身影。他走上前拍了拍尹子泰的肩膀,打招呼道:“你也是丁烽叫来的?怎么不进去?”
尹子泰今天穿得很正式,一身高定衬得他十分挺拔。他本来就长得成熟,这么一穿气势倒是挺足,尽管是个生面孔也叫人不敢小看。
尹子泰松了下领带,没好意思开口说话。他还记得第一次来金夜被人踩进了泥里,这是他第二次来,不过换了一身行头,门口的保全便认钱不认脸,弯腰鞠躬将他往里面迎。这前后的差别待遇让尹子泰不免有些怔愣。
两句话的功夫,宋致已经停好车了。尹子泰“啧”了一声,拉着方觉夏的手臂带他往里面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道:“你怎么还把宋致放在身边啊?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
方觉夏也很无奈,他何尝不想一脚把宋致踢到天边去,最好这辈子老死不相见。但只要王梅还活着一天,方觉夏就一天不能真正和宋致撕破脸皮。
尹子泰撇撇嘴,很是不爽。他如今已不是那个落魄到捡垃圾的穷小子了,自然不会胆怵宋致。尹子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眼珠一转和宋致在空中进行了短暂的视线交锋,他满脸挑衅,好像有电与花在两人之间噼里啪啦炸开。
方觉夏是最后一个到的,他推开包厢门的时候,里面激荡的摇滚音乐几乎要掀翻天花板。方觉夏连忙退后一步关上门,心有余悸,“好吵。”
尹子泰深有同感,他捂着耳朵,怀疑自己的耳膜裂开了。
宋致从中伸出一只手抵在门板上,隔开了那两人进得有点过分的距离,他把方觉夏往自己怀里拉了拉,提议,“这里太吵了,不如回去吧,回去还能好好休息一下。”
“你干嘛呢?别松手动脚的,记住你自己的身份。”尹子泰用指尖隔空指着宋致的鼻子,“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司机来指手画脚了,方觉夏要做什么是他的自由,你无权干涉!”
其实方觉夏也不想回去,难得能出来,他也想好好放松一下。
尹子泰率先走了进去,他死死拽着方觉夏的衣摆不给他逃跑的机会。方觉夏看了宋致一眼,略有些为难道:“邓依也在里面,你就不要进去了吧。”
说完,那扇门“砰”地一声轻轻阖上,阻隔了宋致欲要迈出去的脚尖。
门内的喧嚣和热闹仅在宋致耳边响过一瞬,而后便被这扇隔音门分割成了两个世界。宋致点起一根烟,透过特意留白的玻璃窥探方觉夏的行踪,他看见方觉夏一进门便被众星捧月般环绕,看他们一群年轻人嬉笑打骂,态度亲昵。
吐出的烟卷熏黑了玻璃,宋致双眸微眯,几次想要推开门却都作了罢。他答应过方觉夏,要想留下来,就得做一条听话的狗。
现在项圈和骨头都握在方觉夏手里,宋致想尝到甜头,就只能听他差遣。
门内门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金夜是有了名的销金窟,家里没点资产的人都不敢往这里迈,而丁烽是金夜的常客,足以见证丁家的势力究竟有多么庞大。
真心话大冒险是朋友聚会永远都玩不腻的游戏,十几个人围坐成一个圈,桌面上摆满了各色的酒。那纯靠运气的转盘被人稍一拨弄,指针便旋转个不停。罗超群最是激动,一只脚踩在凳子上,跟拉拉队喊口号似的,“方觉夏!方觉夏!方觉夏!”
有几人被他影响了也跟着起哄,方觉夏无奈又好笑。不知道是不是罗超群的意念影响了气运,那指针转了几圈竟然真的指着方觉夏不走了。
罗超群继续带节奏,“大冒险!大冒险!”
“好吧,那就大冒险吧。”方觉夏倒是无所谓,他随便抽了一张牌,上面写着要方觉夏当众献舞一曲。
这张牌一出来方觉夏就后悔了,他抱着头耍无赖,懊恼道:“我不要!我不会跳!”
“你可不能赖账啊!”丁烽格外有精神,唯恐天下不乱带头鼓掌。
尹洁跟着一唱一和,“大家都静一静啊,方觉夏要展示真正的绝招了!”
尹子泰笑到锤地。
邓依喝了酒脸有点红,她把一缕秀发别到耳后,道:“加油!”
方觉夏:“……”啊啊啊啊啊!土拨鼠尖叫。
罗超群点了一首音乐,旋律动感,演唱者是很可爱的萌妹声线。方觉夏被众人调侃着推搡上了台,两眼一闭,视死如归地搬出了初中时期的广播体操做了起来。
门外的宋致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轻笑出声。他屈指点了点玻璃上方觉夏绯红的脸颊,突然很想亲上一亲。
这份叫人窒息的爱如果要追溯一个源头,那么最初的伊始,也如这一刻一般,宋致只是想要单纯的亲一亲他。
软乎乎的像棉花糖,又甜又黏牙。
方觉夏一套广播体操做完,底下的人已经笑疯了。尹洁捂着肚子趴在沙发上耸动着双肩,眼泪直飚。
说实话,爱一个人真的很累。为了追上方觉夏的步伐,宋致这一路走来,每一步都踩在随时可能坍塌的天桥上,每一步都摇摇欲坠。宋致身上只悬了一根发,稍有差池就是粉身碎骨。
尽管是这样,宋致仍是不敢停。他时时刻刻绷着一根弦,只有在注视着方觉夏时才敢稍微放下戒备,把尖利的倒刺化为最柔软温驯的毛发。光是看着,宋致就从心脏开始煨热融化,任由那碰滚烫的水浸透每个细胞引起共鸣。
他脚下踩了一地的烟头,宋致点燃打火机,正准备掏出烟,身后的黑暗中却陡然伸出两双健壮的手将他死死桎梏。宋致惊疑不定,最初的慌乱后迅速镇定下来,他没有挣扎,甚至是配合着那两个人遏制着将他押进某个阴暗的角落。
不论是狼或是狗,都有锋利的爪牙。
在主人面前收敛,在敌人面前显露。
丁烽在第三瓶酒下肚之后终于憋不住了,他杵着拐杖站起来,对方觉夏道:“我去上个厕所,马上回来,你们先玩。”
方觉夏酒量不行,已经有点头晕了,“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一条腿而已,又不是残了。”丁烽一挑眉,“等我回来继续喝。”
橡胶拐杖杵在地面的声音微不可闻,丁烽反手关上门,走廊里暧昧的灯光明灭不定。他越走脸色越是阴沉,路过洗手间,镜面上倒映着他的脸,这条狼第一次露出了獠牙。
冰凉浸骨的雨点飘过窗打在宋致脸上,他的眼镜上蒙了一层水珠,看什么都模糊不清。朦胧中一个高大的人影逆着光走过来,一只手拿掉他鼻梁上的眼镜,用脚尖狠狠碾碎。
有人推来轮椅让丁烽坐下,他牟足了劲一脚踢在宋致胸口上,闷重的力道一度让宋致怀疑自己的心脏是不是已经因为超负荷而停跳。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事情,丁烽深谙其道。
他下了决心要调查的东西,没有无迹可寻这一说。
层层的猜疑和抽丝剥茧之下,所有的真相都在丁烽眼前浮现。他沿着那冰山所显露的一角继续深入调查,这才彻底了解到宋致究竟做过多少混帐事。
丁烽叫人打开灯,明亮的光直晃人眼,他对宋致道:“再怎么说,你也是方觉夏的表哥,做事情之前能不能动动脑子?如果这件事真的把方觉夏牵扯进去了,你又有几条命能陪?”
丁烽能查得到的事,对于丁卫群来说更是不在话下。如果不是丁烽极力袒护方觉夏,护子心切的丁卫群恐怕早已因为迁怒而让方家彻底垮台了。
“我从来不是一个良善的人。”丁烽闲适地靠在椅背上,“但我现在不会动你,毕竟你得罪的人还真是不少啊。”
丁烽这一走,聚会接近尾声了才回来。方觉夏险些以为他掉进茅坑了,好几次醉醺醺地要出去寻,都被尹子泰拦下了。
方觉夏不能闹得太晚,他第二天还要上班,不像这些生活在父母臂膀下的公子哥们能肆意妄为。丁烽一回来,他就扶着墙壁要走。
在场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醉了,一个个大着舌头说再见,丁烽和尹洁送他到了门口。
尹洁的嗓音有点干哑,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她的视线忸怩到飘忽不定。方觉夏转身时被她拉住了手,尹洁道:“过两天有空吗?我有点事要跟你说。”
方觉夏用他那混沌的脑袋想了会儿,“后天下午吧,上午我有事。”
见面的时间就这么敲定下来,尹洁放了手。宋致站出来搀着方觉夏往外走,他鼻梁上空荡荡的,唇色一片惨白。
两人回到车上,宋致拿出一副备用眼镜戴上。他尽量放小了每个动作不去牵动伤口,却还是缓了好一会儿才压下胸口那阵闷痛。
方觉夏不适地动了动,从裤袋里摸出一颗硌人的糖,睁着迷蒙的双眼轻轻放进宋致的手心。
“给我的?”宋致受宠若惊。
“你一个人被我关在门外,挺可怜的。”方觉夏说话时,酒香扑鼻,宋致闻着就有些醉了。
他听见方觉夏说,“所以哄一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