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方积德给公司放了一天假,留在家里陪杜兰母子过节。
杜兰眼里容不下方觉夏,方觉夏同样不待见她,多一个眼神都欠奉。要不是眼见着下午下了雪,方觉夏更是连房门都懒得迈出一步。
阳台积了一层薄雪,方觉夏忙着带着方家乐堆雪人,冻得四只手都红彤彤的,可那雪就是堆不出个人形。
脑袋是个球,身体像个锥,眼睛鼻子歪七扭八,方家乐被吓着了,捧着两只小手,眼睛瞪得圆溜溜地,小眉毛一拧,要哭不哭。
这种鲜明的情绪,方家乐很少表露,方觉夏感到欣慰的同时,又被他可怜的模样戳中了笑点。他笑得在雪地里打滚,帽子上的绒毛沾满了雪粒,掉进脖子里钻心的凉。
方觉夏放在衣兜里的手机一直叮叮咚咚响个没完,机身都有点发热,方觉夏拿出来一看,全是拜节短信,足足有百来条那么多,其中丁烽一个人就占了一半。
方觉夏咂咂嘴,懒得一个个回复,索性编辑了一条群发消息,一键发送。
发送完,方觉夏有点心虚,他把手机放到一边,抓了一把果盘里的桂圆,试图去调整雪人扭曲的五官。
宋致端着一碗元宵推开阳台的玻璃门,入目遍地落雪,天光大亮,如同白昼。他在黑暗中待久了,不太适应这骤来的亮光,眼前有一瞬的空白。
方觉夏正用指尖将桂圆往雪人脸上按,没有注意到宋致的到来,直至一柄瓷白的汤勺舀了一个软乎乎的元宵送到他嘴边。
“你这几天都没好好吃东西,多少吃一点吧,我特意为你留的。”为了离方觉夏近一点,宋致也学着样子蹲了下来。他穿着严谨的黑色西装,和这种孩子气的动作格格不入。
方觉夏动作一顿,别开脸并不做理会宋致的殷勤。他摘下自己头上的帽子戴在雪人圆滚滚的脑袋上,增添了一分滑稽。
被当作透明人,宋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眼巴巴地围着方觉夏打转,见缝插针把元宵送到方觉夏嘴边,期盼他能吃上一口。
宋致把姿态放到最低,低到了尘埃里,奉迎讨好,可惜并没有换来方觉夏的半点垂怜。那碗元宵渐渐失了温度,甜汤凝霜,指腹几乎要被冰冷的白瓷冻伤。
在方觉夏的耐心调整下,雪人终于有了点模样,他拍拍手,像是完成了什么惊天巨作,成就感十足。方觉夏抱起方家乐,笑道:“小乐饿了吧,哥哥带你去吃饭,好不好?”
话音落下时,他人也到了楼下,独留宋致一个人傻兮兮地蹲在雪地里,像个笑话。
宋致苦笑,三两口把那碗元宵咽下肚,犹如含了一块冰,冷到心脏发痛。
宋致收了碗,没有马上跟上去,而是背对着门,从衣兜里拿出了方觉夏的手机。他按亮屏幕,有密码锁,宋致不加思索地输入一串数字,解锁后跳入眼帘的全是丁烽的信息。
“下了好大的雪,不能出去打球了。”
“你吃了元宵没?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我妈口味重,炸了一大锅元宵……好腻。”
“我吃上火了,舌尖上起了个泡,痛死了!”
“喂喂喂,你好歹回我一句啊!”
“……”
“真的不理我了吗,我都假装不知道你是群发短信了!”
一句一句往下看,宋致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自虐般不停地往上翻,去窥探方觉夏和丁烽之间的小秘密。那些熟稔又亲昵的口吻令他嫉恨不已,锐利的眼神几乎要将手机洞穿。
宋致脸部的线条冷硬又锋利,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戾气,冒充方觉夏的语气给丁烽发了一个地址,想了想又加上了时间。
丁烽的消息回得很快,宋致不再看,清空了聊天记录将手机关机放回原处。
做完这些,宋致将目光落在滑稽的小雪人身上。他沉默了几息,弯腰抠出雪人的眼珠,裹着冰雪送入口中。
——是甜的。
就像方觉夏一样,再冷都是甜的。
甜食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有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特别是小孩子。方家乐喜欢甜的,方继秋同样喜欢。
方继秋刚长了乳牙,吃什么东西都像个小老头一样嚼个没完,一粒元宵能吃上小半天,吃完了就挥舞着双手咿咿呀呀讨食。杜兰不敢喂他吃太多甜食,怕长蛀牙,但又架不住他撒娇,只好多喂上几口汤,多少能冲淡点腻味。
方继秋吃得肚子圆滚滚的,小小打了个嗝。方积德怕小孩子吃多了胃里难受,话里话外不免有些责怪杜兰喂食没个分寸。
杜兰心里委屈,横也不是竖也不是,反正他在方积德眼里就没讨着好。杜兰小心翼翼帮方继秋揉着肚子消食,可再怎么不忿也没有去出言反驳方积德。
刚吃完那会儿方继秋没什么反应,睡觉前倒是闹腾起来了,哼哼唧唧不肯睡,哭声响彻了整个二楼。
方觉夏被吵得睡不着,但也不至于去责怪一个小孩聒噪。他在床上滚了一圈,用枕头蒙住耳朵企图隔绝噪音,想也知道无济于事。
方继秋的哭声一声比一声高亢,像一只濒死的猫,方觉夏渐渐察觉到了不对劲。他推开门,迎面撞上心急如焚的杜兰和方积德,看他们脚步匆匆连睡衣都来不及换下,张罗着带方继秋去医院。
这个点大部分人刚刚睡下,又被方继秋的哭声所惊醒。厨娘被他哭得揪心,到底是带了几个月有了些感情,心中的担忧并不比方积德夫妇少,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哭得这么凶,吃坏东西了吗?”
方积德眉心紧皱,“不知道,可能是吃多了积食了,我要带继秋去医院,司机呢?叫他起来,快点!”
说曹操曹操就到,宋致从客房走出来,手里捏着车钥匙,“走吧。”
说着,率先走了出去,方积德夫妇连忙跟上。
方继秋的病来得太过突然,方觉夏一时间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又隐约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他踌躇着跟到门口,看宋致已经发动了车子,情急之下整个人前所未有的混乱,他来不及思考,心绪空茫杂乱,扒着车窗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
方觉夏语序混乱,“宋致,宋致!我也一起去,我也去!”
宋致无奈地看着他,眼里是柔柔的光。那一瞬间裹挟的东西太过复杂,爱意翻涌之下是飞蛾扑火般的孤注一掷,也是云和雨的诀别。
“乖,外面冷,你先回去。”宋致揉了揉方觉夏的耳垂,罕见的一点笑意如冰山消融。
方觉夏恍惚看到时光在这一刻停滞倒流,所有的风景在后退,他们又回到那个爱欲与仇恨交加的夜,空气粘稠甜腻,宋致的话就落在耳畔——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无论是什么,你想要的,我都会捧到你手里,用我的一切。”
方觉夏陡然间睁大眼,真相如洪流般涌来。宋致整洁的衣冠和丝毫未曾凌乱的头发无一不在彰显,他即是沉默的知情者,又是早有预谋的待命人。
“方觉夏!你在做什么?不要再耽误时间了!”方积德严厉的呵斥唤醒了方觉夏,转而对宋致道:“开车,去医院。”
宋致深深与方觉夏对视,像是一部无声的老电影,用黑与白将最爱的人镌刻在心底。车窗缓缓上升,片刻后将两人隔绝,在方积德的催促下,宋致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方觉夏如坠冰窖,想要阻止却无能为力。
汽车驶入国道,转眼融入来往的车流。天又飘起了雪花,温度骤降连带着方继秋的哭吟声都变小了,杜兰眼睁睁看着方继秋在怀中一点点变得脆弱无声,她隐忍的抽泣转变为嚎啕大哭,整个身心都在颤抖。
方积德本就忧心不已,被她这么一哭更是忐忑难安,不停地催促宋致加快速度。宋致听之任之,油门一踩再踩,连闯了好几个红灯,在一片汽车的鸣笛声中分心走神,差点将车头开进绿化带。
“你专心点!眼睛是吃饭的吗?!”方积德怒骂出声,将火气全部撒在宋致身上。
宋致不言不语,嘴角的笑意越扩越大,他感到久违的兴奋。就像两年前带着方觉夏从那条亡命之路开进无人村落,随着速度的增长,他体内的暴戾因子也在疯狂生长。
他不断搜寻着目标,当铺捉到车道上某辆熟悉的红色跑车,宋致无声地咧大嘴,额角青筋狂跳,脚下油门踩到了底,一转方向盘猛地撞上了去——“砰”地一声震天巨响,火化与硝烟齐冒,宋致的整个视线瞬间被血色所掩盖。
两辆车在国道上相撞,后续的人来不及踩刹车,一辆接一辆地追尾,顿时尖叫和咒骂声不绝于耳,场面混乱不堪。
宋致艰难地吐出一口气,比起疼痛,他感到更多的是痛快。挡风玻璃在剧烈的撞击下已经层层龟裂,宋致在斑驳的缝隙中看到丁烽那张俊朗张扬的脸,恨不得用玻璃将其撕碎。
鼻端的汽油味逐渐浓烈,宋致撑起一只手臂往后看,他在安全气囊的保护下并没有受到致命伤,而后座的方积德三人在他刻意的角度控制下,被凹凸的车厢挤压得变了形。
宋致一回头,便看见杜兰惊恐到了极致,目眶迸裂的眼。
“嘘……”宋致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唇边,“这是一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