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些方面来说,方积德很会收买人心。方家对佣人及下属的待遇都还不错,别墅里有专门为他们所准备的房间,必要时方便留宿。
两人短暂的对视后,宋致被厨娘带去别间吃饭。方觉夏没有胃口,扭头继续往楼上走。他洗澡后换了身舒适的睡衣,头发吹到半干趴在床上玩手机,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宋致到底想做什么?
方觉夏坐立难安,方积德愚蠢的引狼入室行为令他如鲠在喉。虽然方积德和宋致在方觉夏眼里都不是什么好人,但如果一定要做个比较,他对宋致感官上的嫌恶要更深一些。
宋致留宿的客房在一楼。此时已经是十点多钟,小孩子睡得早,方积德和杜兰早早便回了房,楼下只有厨娘还在收拾东西。方觉夏竖起耳朵捕捉一楼的动静,锅碗瓢盆碰撞的响声间隙里,夹杂着厨娘和宋致的几句闲聊。
宋致状似无意,实则暗中引导。他们所聊的不过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厨娘没有防备,就像是一张问答卷,宋致问什么她就回答什么。
方觉夏听得心惊,说他过度防范也好,草木皆兵也罢,对于宋致,方觉夏不得不提起百分之百的戒心。宋致就像是一条疯狗,你永远也猜不到他下一个会咬上谁。
生活中的很多信息,就暗藏在这些没人在意的小细节里。眼看着厨娘就要将方家的老底都说出来,方觉夏终于坐不住了,他推开门喊了一声:“我渴了,帮我送杯饮料上来。”
方觉夏乌发低垂,灯光下肌理通透,如玉石般发着光。
宋致抬头,目光触及到方觉夏宽松睡衣下白嫩的藕臂,嗓音暗哑,对厨娘道:“我去吧。”
冰箱里有橙汁,可乐和牛奶,宋致的手游移一瞬,最终停留在牛奶上。他热了一杯纯牛奶,送到了方觉夏房间,
方觉夏翘着两只脚趴在床上神游天外,见来人是宋致,他并不意外,甩手一个枕头丢到宋致脸上,质问:“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牛奶在杯壁中碰撞,差点洒了宋致一身。他没有躲,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也没去回答方觉夏的问题,而是道:“你不是渴了吗,我热了牛奶。”
“牛奶又不解渴。”方觉夏撇嘴,赤着脚噔噔噔跑过来,捡起枕头当作武器,对宋致呲牙道:“把牛奶放下,你走吧。别想在我眼皮子底下打什么坏主意,再有一次机会,我真的会杀了你!”
生和死宋致早已看淡,他一点都不在乎。方觉夏的话虽然是威胁,但听在宋致耳朵里跟撒娇无差,他很是受用,眼神像掺了蜜一般柔和。
宋致放下牛奶,而后弯腰一把抱起方觉夏,把他放在床上,自己半跪下来,俯首亲吻方觉夏的脚踝。
“我会把你想要的一切,都捧到你手里,不论用什么方式。”沿着脚踝,炽热的亲吻一路绵延至大腿,宋致一手钻进衣服里掐住方觉夏的腰,动作色情,语气虔诚。
方觉夏面露厌恶,往后退了退,屈膝一脚踩在宋致脸上,气急大吼:“滚!”
家里多了个宋致,方觉夏连觉都睡不安生,做的梦千奇百怪。
他梦到舅舅家阳台裂缝中钻出来的杂草长到半人那么高,方觉夏撑着木质栏杆往外看,宋光明穿着军绿色上衣在院子里修建篱笆。王梅拎了一桶刚刚洗净的衣服去晾晒,双手轻轻一抻,水珠映着天边的彩虹。
“小夏!”
楼下有人在叫他,宋致推着老旧的自行车从楼梯间冒出头,背上是沉甸甸的书包,一身蓝白校服。
“走了,要迟到了。”宋致被烈阳刺得睁不开眼。
方觉夏挥了挥手,“来了来了!”
他转身跑进楼道,眼前却突然黑了下来,天幕昏暗得像天狗吞日。方觉夏抬头,嗜血的乌鸦在头顶盘旋,羽毛和血液飞洒。他一刻也不敢松懈,咬紧牙关在崎岖的道路上狂奔,一脚越过地平线,下一秒便置身于万丈高楼。
虚空中一只惨白的手将他往深渊中拉拽,怪物在身后步步紧逼,乌鸦张开嘴俯冲而来。方觉夏肢体僵直,陡然袭来的失重感令他浑身一震,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
他大口喘息,额头冷汗密布,胸腔里的心脏在砰砰狂跳。梦虽然醒了,却仍然心有余悸。
天还没亮,但方觉夏心里装着事,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他干脆披上一件外套,摸着黑下楼打开了客厅里的电视。
这个点没有什么好看的,但听着人声能让方觉夏感到一点生气。他将声音开到最小,斜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方觉夏抛开了脑中所有的杂念,只想享受这静谧的时刻,但一抬眼,宋致那张脸又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宋致什么都没说,静静坐在一旁,眼睛盯着电视,心思却并不在其上。
深夜是人类感性的开关,方觉夏越是想要抛开,那些情绪就越是一拥而上,将他细细密密的裹挟。
“表哥。”方觉夏一手遮住眼,喉头滚动,“我们以前过年,有这么冷清吗?”
这是自两人关系断裂后,方觉夏第一次叫宋致“表哥”。
宋致被这一声叫得心中五味陈杂,他有些眼热,十指相扣,说不出话来。
那是很久远的记忆了,却清晰如昨。那栋承载了所有美好记忆的二层小楼,门前搬着板凳坐下的两个半大少年,远处天空花火如梦幻般绚丽灿烂,寒冷天气中呼出的白气氤氲了镜片。宋致侧头看见方觉夏的侧脸,是镜花,是水月,是宋致穷极一生追寻的梦,也是他一辈子都抓不住的光。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从黑暗的角落里滚滚而来。宋致双目紧闭,这一刻突然意识到,时间是洪流,一旦被冲散,就再也找不回最初的地方了。
“我讨厌你……”方觉夏小声抽泣,“最讨厌你,我永远不要原谅你……”
宋致听得心如刀割,他想,我也讨厌我自己。
哭得累了,方觉夏渐渐睡了过去。宋致把他抱回房间,细细掖好被子。床头柜上的牛奶没有被动过,宋致趴在床沿,将脸埋进方觉夏的掌心。
我也恨我自己——卑劣,善妒,无能。
他闭上眼,疲累感紧紧勒住他,枷锁一道一道禁锢,勒得他透不过气来。
但我更爱你。
这个卑劣,善妒,无能的我,是在对你的爱中滋生的。我杀不死他,赶不走他,只要我还爱你,就会被他不断操控。我是一只爱你的提线木偶,你动动手指,我的每一个关节都在不可抗力中被你所牵动。
我爱你,爱到失去了自我。
方觉夏再睡醒时,宋致已经走了,方积德也不在了。厨娘端出热乎的粥放在方觉夏面前,他神色恹恹,还是没有什么胃口。
厨娘向来疼爱方觉夏,生怕他饿坏了,挽起袖子做了几个开胃的小菜,这才哄着方觉夏喝了半碗粥下肚。
杜兰抱着方继秋投过来一个轻蔑的眼神,阴阳怪气道:“大少爷脾气又犯了吧?继秋都没有你这么挑食!”
方觉夏没有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自顾自换了鞋出门,把嘈杂的声音抛在脑后。他在不远处找了间清净的店面,只点了一杯饮料,一坐就坐到了夜幕降临。
过年期间客源稀少,方觉夏的久留并没有影响到咖啡店的生意,反而因他姣好的样貌,吸引来一批客流。
昨晚哭过,方觉夏的眼睛肿了一天,现在摸上去还有些微的肿胀感。他双手插在兜里慢悠悠往回走,影子被踩在脚下,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又缩短。
方积德的车已经停进了车库,方觉夏站在门口没有动,大老远就听见杜兰在跟方积德告状。
杜兰声音尖利,“方觉夏现在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他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好歹也得叫我一声妈,今天我不过说了他一句挑食,他竟然摔门就走!”
方积德安抚她,“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好心,男孩子这个年龄是不服管教。他马上就要开学了,到时候让他去住校,你别生气了。”
杜兰见好就收,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方觉夏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两只脚丫晃动着,打算等他们一家三口吃完饭再进去。
宋致是和方积德一起回来的,今天时间还早,他没有留宿的理由。宋致原本是打算离开的,没走出几步就听到了杜兰的抱怨,他脚步一顿,回过头,眼神黑沉沉地打量着饭桌上和睦的一家三口。
宋致无意识地把玩着手中透明的药剂瓶,心中恶念的种子在肆意生长。
良久,他收回目光,一踏出门就捕捉到了方觉夏的背影。
方觉夏双手撑在身后,肩膀微微耸着,背影像一个被抛弃的小孩。天真、脆弱、孤寂、又惹人怜爱。
宋致突然很想化作一面墙,替方觉夏阻隔所有恶意的箭矢。又想自己是一把锋利的刀,能替他砍除密布的荆棘和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