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滇是个多情的城镇,方觉夏不是。
握在手腕的那只手,炽热滚烫,犹带着颤抖。尹子泰头发湿漉漉地,像一只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小狗,忐忑地咬住来往过路人的裤角,期冀能有一个家。
方觉夏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雨越来越大了,人人都撑开一把伞,天空变成了调色盘,沾过水后颜色被渲染地更加绚烂。而尹子泰突兀地站在灰暗的天幕下,世界被按下了暂停键,他所能听见的只有耳鼓里“噗通”“噗通”的心跳。尹子泰就像是一个等待判刑的罪人,在方觉夏漫长的沉默中,他眼前的色彩逐渐斑驳,脱落为毫无生机的黑白。
如同一部老默剧,满屏雪花,演员的动作刻板而滞涩。没有观众没有掌声,这是一场独角戏,心潮澎湃的演员疲累后,扬起苦涩的笑黯然退场。
尹子泰松开手,他有那么一瞬间的盲目。不知道在哪儿,不知道周围有什么人,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每根神经都麻木了,他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丁烽还在状况外,骂到:“这小子突然发什么疯呢?受刺激了吗?他该不会是在学我吧?操!一点都不像!”
“你们先走吧,我等会儿过去。”方觉夏沉思片刻,留下这么一句话,抬步向尹子泰的背影走去。
“我操!”丁烽烦躁地一撸头发,把伞一摔,“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尹子泰在无人的屋檐下躲雨,脸埋在膝盖里,头发尖子在不断地往下滴水,狼狈又落寞。
方觉夏没有带伞,被雨水一淋,顿时觉得有些冷了。他站在尹子泰面前,伸出手,道:“跟我走。”
尹子泰抬起头,表情怔愣。他看见远处乌云密布的天,明明一切都是水墨色的,但因着方觉夏唇上那一点绯红,瞬息间布满了红霞,风声,水声,倏尔到来,卷走所有沉疴赐予万物新生。
一滴雨溅开在方觉夏指腹,落进了尹子泰的眼眸里。
尹子泰忍不住伸出手,缓慢而又坚定地从手背扣进去,越握越紧。
方觉夏:“我……”
“如果是拒绝的话,你可以不用说了。”尹子泰急切地打断了方觉夏的话,他吸了吸鼻子,道:“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尹子泰突然想起一个可笑的游戏,悄悄探出头的地鼠,在受到一点打击后,又猛地缩了回去。
两人一道回到了丁烽预定好的旅舍。
大老远地,就能看见丁烽抱着双臂站在门口等。他黑沉着一张脸,脚尖不断轻轻抵着地面,以这种聊胜于无的方式来缓解焦躁的情绪。
方觉夏刚踏进门,迎面飞来一条毛巾,他眼前一白,整个人被笼罩在其中。方觉夏理也不理,就这么蒙着头继续走,快撞墙时被丁烽一把拉了回来。
丁烽气得说话都不顺畅了,“去洗澡!洗澡!一身都湿透了,也不怕感冒。”
方觉夏掀起毛巾,点点头,就这么捧着自己的脸上了楼。
方觉夏前脚刚走,丁烽后脚就将矛头对准了尹子泰。他头一偏,凌厉的眼神像刀子般扎人,大有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
丁烽揪着尹子泰的领子,“学我?你他妈的学我?毛长齐了吗?就学你老子!”
尹子泰心情不好,本来不欲与他多争辩,但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丁烽一口一个老子,听得尹子泰心中戾气横生。尹子泰勉强打起精神,嘴角扬起一抹冷笑,道:“越是幼稚的人越是喜欢自称老子。我和方觉夏认识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凡是都要讲究个先来后到,我不是学你,只是不好意思,你来晚了。”
“晚你麻痹!”丁烽被戳中了痛脚,发了狠摁着尹子泰的头就往墙上撞,还好最后关头被人拦了下来,这才避免一场血案。
尹子泰掀了掀眼皮,“就算不是我,也绝对不会是你。你还不知道宋致吧?那个狗东西可比你难缠多了,你以为你算什么?一个刚上幼稚园的大龄儿童吗?”
“尹子泰!我他妈杀了你!”丁烽气红了眼,恨不得将尹子泰杀之而后快。
楼下动静闹得太大,方觉夏洗个澡都不得安宁,洗到一半披着浴袍走出来,浑身带着温热的雾气,站在走廊上冷冷地往下看,“尹子泰,丁烽,不要闹得太难看。”
仅仅一句话,令剑拔弩张的两个人转眼偃旗息鼓。
次日是个绝佳的好天气,同行的人不敢去触丁烽的霉头,但又不想忍受他如有实质的低气压,就联合着想了个法子,试图缓解一下气氛。
这附近有个远近闻名的农家山庄,而最著名的是山庄里的鱼,据说鲜嫩无比,一口下去让人恨不得把舌头一起给吞了。然而更有趣的是,这山庄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所有的荤食都需要食客自己拿上猎具去捕,捕到了就一享口福,没捕到,那就只能怪自己点儿背,腹中空空败兴而归了。
这个提议勾起了方觉夏的兴趣,让他原本郁卒不已的心情都松快些了,当即也不推脱,蹬上鞋子就往外走。路过大厅时没有叫上兀自赌气的丁烽和尹子泰,视若无睹般有说有笑出门去了。
走了老远回头一看,果不其然那两个人悻悻地跟在尾巴后面来了。
提出这个建议的人叫罗超群,家里是开超市的,继承了他爸妈的智商,鬼点子特别多。他对方觉夏竖了个大拇指,道:“还是你厉害!我和丁烽当了这么久朋友,他在他老爸面前都没这么乖!这回丁烽算是栽了,栽了个底朝天!悄悄地告诉你啊,别看他平时一副老司机的模样,丁烽其实还是个雏鸟哈哈哈!我敢保证他连小姑娘的手都没摸过!”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方觉夏听了直皱眉,丁烽是雏是老鸟,跟他有什么关系?
进了山庄,有人引着他们交了租金。方觉夏左看右看,指尖凭空点了几下,不一会儿,遮阳伞,躺椅,小方桌,还有渔具就被人整整齐齐地送到了塘边。
支起伞,方觉夏又点了十来杯冰镇饮料,见者有份。他架好鱼竿后,从裤兜里掏出一副太阳眼镜,悠哉悠哉地往躺椅上一靠,从身到心都闲适惬意。
罗超群看了直乍舌,道:“还是你会享受。”
方觉夏笑容谦虚,“哪里哪里。”
丁烽没准备那么多,说是来钓鱼,他就真的只是来钓鱼的。搬着个小板凳往湖边一坐,半天不见有动静,急得抓耳挠腮。
而尹子泰更加简陋,席地往草皮上一坐,鱼钩甩出去,饵都没放,就这么盯着池面发呆。
尹洁则有样学样,搬来椅子蹭方觉夏的光。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心思都没放在正经上。
方觉夏幽幽叹了一口气,“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我把他们当兄弟,他们却只想睡我!妈的!”方觉夏拍拍桌子,“尹洁啊!我可只剩你一个好兄弟了!”
尹洁:“……”
尹洁猛吸了一口饮料,莫名心虚。
这池塘里的鱼,不知道是不是成了精,十来个人钓了一上午,愣是一条没上钩。方觉夏耐心全无,饮料喝多了厕所跑得勤,洗了手见庄子里风景还不错,便溜溜达达瞎晃悠。
他没带手机,晃了多久自己心里也没个数,在同一个地方走过第三遍后,引起了工作人员的注意,热切地跑过来问需不需要帮助。
方觉夏轻咳一声,略有些尴尬,“咳,那什么,就是第一次来,这路又拐七扭八的,能理解,是吧?”
工作人员憋着笑,引着他往回走。
丁烽是个倔脾气,越是不顺心就越是喜欢和自己对着干。眼见着周围的人一个个都被打击得没了信心,纷纷扔下鱼竿跑出去玩了,只有丁烽和和尹子泰还在暗地里较劲。两个人脚都蹲麻了,手还保持着垂钓的动作,稳如磐石。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丁烽手上的饵一紧,浮漂忽的往下沉了一下,他喜上眉梢,一边收线一边对尹子泰耀武扬威,神气道:“哈哈!鱼上钩了!这手感,绝对是个大家伙!等会儿送给方觉夏带回去养着!”
这话绝对有夸大成分,线还没收回来呢,哪能知道鱼是大是肥?
尹子泰视而不见,只当耳边有条狗在叫。
鱼上了岸后,没辜负丁烽的期望,不算大也不算小。他两手抓着鱼腹,笑得像个二傻子,兴高采烈跑去向方觉夏邀功,结果没想到扑了个空。
丁烽闷闷地把鱼扔进桶里,听见方觉夏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没有备注,是一个陌生号码,他犹豫了几秒,接还是不接?思索再三,最终还是好奇心打败了道德心,丁烽在裤子上擦了把黏腻的手,接通“喂”了一声。
“喂,谁啊?方觉夏不在,有什么事吗?”
那头一时没有回应,丁烽嘀咕了几句,正要挂断,却听那人道:“你是谁?”
这声音很是嘶哑,透着许久不曾开口的晦涩,很有辨识度。丁烽总感觉自己在哪里听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啊,我是方觉夏的……男朋友。”丁烽眼神飘忽不定,话一出口就心虚了。
亢长的沉默。
“男、朋、友?”良久,那人反问。一个字比一个字的音调低,最后一个字,淹没在气音里。
丁烽:“嗯……是啊,我是他男朋友,你找方觉夏有什么事吗?我可以帮你转告他。”
“我叫宋致,是方觉夏的表哥,你叫什么?”宋致五指收紧,听筒因为不堪重负而发出脆弱的哀吟。
“我叫丁烽。”
“丁烽……”宋致喃喃自语,用指甲将这两个字一笔一划刻在墙壁上,最后一笔落下时,指盖翻裂,一抹血色在尾端晕开。
他冷笑一声,道:“你转告小夏,就说——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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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畸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