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觉夏想把丁烽的网线拔了。
不知道这位大少爷成天在网络上汲取些什么糟糠思想,各种雷人的追求套数层出不穷,令方觉夏险些无力招架。
九月下旬,尽管是傍晚,太阳的威力却丝毫不减,山丘将其环抱,余温仍旧烘培着万物。
秋分过后,天黑得越来越早,白昼变短,黑夜延长,六点多钟教室里便是灯火通明。方觉夏揉了揉略感疲倦的双眼,眼底红血丝乍现。
随着时间的推移,功课也逐渐繁重起来,老师为了多争取一些时间,在第七节课后又加上了第八节课。近段时间来,方觉夏上课比一般上班族还要幸苦,天没亮就要爬起来,黑透了才能回家。
老师摊开试卷讲到第八个试题,抑扬顿挫的腔调叫人昏昏欲睡。有人翻动了卷子,窗外的树影影绰绰,时不时被风牵动着,发出簌簌声响。
尹子泰坐在最后排,一只手撑着下巴,眼皮欲坠不坠,他意识渐渐昏沉,却又在下一秒的失重感中醒过神来。
“方觉夏!”
楼下陡然传来一声大喊,所有人瞬间打起精神,扭头望向窗口。方觉夏笔尖一顿,慢慢捏紧了拳头。
丁烽拿着个喇叭,在楼下的草地上摆了一圈爱心形状的蜡烛,而他则站在蜡烛的中心,扬起头扯着嗓子喊:“方觉夏!我爱你!我想要带你去浪漫的土耳其!还要去东京和巴黎!”
老师放下粉笔,指尖在讲台上轻敲,道:“方觉夏,你下去一趟吧。”
方觉夏:“……”
自六月的告白后,丁烽的攻势便如炽夏的太阳般热烈,且招摇又不知收敛。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打小从脊梁骨里透出来的耿直,认定了一件事就会一条道走到黑,哪怕屡战屡败,也会在下一秒收拾好情绪屡败屡战。
这几个月来他的高调行为引得学校满城风雨,相关论坛上放眼望去全是两人的八卦贴,消息就像是长了腿不胫而走。方觉夏和丁烽本就是学校的名人,如今更是红到发黑。
方觉夏的同班同学早已对丁烽的千层套数见怪不怪。这已经是丁烽第五次高调表白了,上次他抱着吉他在楼下唱歌,唱了什么走了调也听不出来,吉他更是弹得一塌糊涂,魔音绕梁而上,直灌人耳。
方觉夏起身,尹子泰也噌一下站起来,没有经过老师的允许,陪方觉夏一起下去了。
两人走在楼道里,相顾无言。方觉夏每一步都是沉重而缓慢的,尹子泰一边走一边捋袖子,脸上戾气横生。
方觉夏真的怀疑丁烽脑子有坑。他一开始的行为还算是正常,只缠着要一起玩游戏,结果操作太水,比起尹子泰来不遑多让,十次有九次落地成河,成了敌人击杀榜上的一枚勋章。这条路走不通,丁烽又突发奇想带方觉夏去坐热气球。凌晨五点,鸡都还没醒,丁烽对着天空,对着大地,对着鲜花彩虹发誓:
“我丁烽!对着天空,对着大地,对着鲜花彩虹发誓!我一生只爱方觉夏一个人,照顾他直到老去,死去!”
方觉夏当即想从半空中跳下去,腿都抬起来了,又被丁烽拦腰抱了回去。
又有一次,丁烽神神秘秘揣着一只保温饭盒送到方觉夏教室,说什么他妈给出的注意,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一个男人的胃。打开来一看,是一碗熬到白沫四溢的骨头汤,方觉夏很给面子地喝了一口,差点没把命给赔进去。
他后来又到处向人取经,听说没人不爱钱,就企图用钱把方觉夏砸死。成日里送这儿送那儿,大手一挥一堆名牌货转眼堆得严严实实,方觉夏每次进屋都得小心翼翼地,生怕把脚扎了。
每逢周末放假,丁烽必定要约上方觉夏出去一趟,电影院和游乐园还能理解,有一次竟然放着车载音乐一路摇滚嘻哈,只是为了去动物园里看熊猫。方觉夏不过掏出手机拍了两张照片,丁烽咧开嘴邪魅一笑,问:“喜欢吗?喜欢就买下来。”
方觉夏:“……”我建议你断网,真的。
回想起这些糟心事儿,方觉夏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步子不由地更慢了。尹子泰正在火头上,脚步又冲又急,走出楼道二话不说踢翻了蜡烛,和丁烽扭打在一起。
这两人是越来越不对付,势如水火。最好不见面,一见面就干架,校医务室他们俩是常客,如果可以办卡,肯定已经是黄金VIP会员了。
方觉夏一句话都不想说,走上前将两人隔开,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丁烽口腔里全是腥味,一张嘴牙缝里满是血。尹子泰也没讨着好,眼睛青了一只,看上去有些滑稽。他们只要一打起来,就丝毫不会留情面,拳拳到肉脚脚生风,如果没有人拦着,迟早其中一个人会躺着被送进手术室。
方觉夏一手拉一个,把人拉进医务室,校医在看电视,没空搭理他们。好在方觉夏早已轻车熟路,从柜子里拿出碘酒和棉签,没个轻重地按在两人脸上。
他脸色不好,丁烽和尹子泰都不敢喊痛,实在痛得狠了就瞪大眼握紧拳,两个人的目光隔着方觉夏交接,就像是火与石相撞,引线刹那间噼里啪啦燃烧到尽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硝烟味儿。
方觉夏注意到丁烽额角忍痛凸显的青筋,觉得有点可怜又有点好笑,嘴角带上一点笑意,用手掌拍拍丁烽的头,像在逗弄尹洁家的那只小狗,道:“把你手机给我。”
“做什么?”丁烽一边问,一边把手机递了过去。
方觉夏关掉他的数据和无线网络,说:“从现在开始,三天之内别上网了,让我清净三天,Ok?”
丁烽闷闷地没说话,方觉夏又问:“Ok?”
直到丁烽答应了,方觉夏才把手机还给他。
尹子泰坐在对面,两条腿无力地杵着,他把这亲昵的一幕收进眼底,浑身的血液就像是被融入了两块冰,冷意席卷四肢百骸。
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一直以来,方觉夏都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他从来不会对谁颐指气使,只在极度信任的人面前才会偶尔耍点小性子。这点骄纵,不过份乖张,就像一只毛绒绒的小兽轻轻挠你的心脏,挠得你满心酥痒,忍不住对他越加放纵,心甘情愿被糖果的香味儿牵着鼻子走。
以前宋致在的时候,方觉夏就仗着这份惯纵恃宠而骄,现在宋致走了,又来了个丁烽。尹子泰在一次又一次的落败中看清了自己。他在懦弱和自卑中止步不前,害怕迈出这一步后,将是万劫不复,又贪婪地想要成为方觉夏心中,最特别的那个存在。
蜜糖和砒霜被装在同一个罐子里,有人甘心赴死,有人却胆小怕死。
尹子泰低下头,眼中明暗不定。
突然,有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尹子泰顺着这股温柔的力道仰起脸,方觉夏的鼻息近在咫尺。
温热的指尖在尹子泰眼眶处流连,连带着一整块皮肤都火热起来,方觉夏叹气,“唉,本来就傻,现在还破相了。”
一边说,方觉夏一边双指并拢轻柔地按压,尝试着揉散淤血。
尹子泰一时说不出话来,大脑一片空白。指腹与眼周的触感通过皮肤表层传递至神经末梢,他的一双眼睛专注到只容得下一个人,方觉夏的轮廓在眼底清晰呈现。
丁烽有点吃味,他感觉昨天那道糖醋鱼的醋味全部反刍到了舌根,鼻腔闻不到血腥味,反倒是一阵阵酸。
“方觉夏,马上就十一国庆节了,咱们出去玩怎么样?我请客。”为了引回方觉夏的注意,丁烽随口找了个话题。
方觉夏反问:“就我们两个吗?”
“当然了。”
“那我不去,两个人没意思。”方觉夏往尹子泰眼皮上吹了口气,想了想,带着某种目的改口道:“你多叫上几个人呗,人多了才好玩。”
丁烽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虽然知道方觉夏只是为了让尹子泰减少疼痛,但这并不影响他想把尹子泰塞进地缝中的小心眼。
“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丁烽伸出手掌隔在两人中间,另一手猝不及防把方觉夏捞进自己怀里,“我看差不多行了吧,他皮糙肉厚的,不打紧。”
答应了的事情,丁烽就不会食言。国庆节这天,丁烽叫上几个玩得好的狐朋狗友,直接包了一辆私人飞机,换上一身飒爽的行头,飞入了前往云滇的航线。
方觉夏一身简易随性的穿搭令他看上去朝气十足,头上扣着顶白色的鸭舌帽,鬓边的头发被压地支棱起来,更添几分稚气。
方觉夏把尹洁和尹子泰也带来了,三人前后脚踏上飞机,随便找了个位置落座。
丁烽一看见方觉夏眼睛都亮了,屁颠屁颠跑过去挨着坐下,笑得像朵花儿。
云滇是个多情的城市,一年四季如春,连花朵盛放的寿命都比别的地方长。从空中往下看,青山绿水中点缀着几点嫣红,农家小舍旁的栅栏爬满了藤曼,溪水一路向东,流淌至地平线的末端。
下飞机时,细雨霏霏绵绵,落在脸上像是亲吻,落在发梢像是珍珠。方觉夏睫毛上氤氲着水汽,丁烽看得有点回不过神来,愣愣地拎起了方觉夏的背包。
一行人走出机场,又走进人来人往的街道。脚下的小路是石块拼接而成,顽强的小草在缝隙中冒出了头,即使隔着鞋底,也搔得脚掌微痒。
街上行人脚步缓慢,并没有被这场缠绵的细雨扰了兴致。有个陈旧的小摊上摆放着花花绿绿的油纸伞,丁烽买了几把,撑开一把在方觉夏头顶。
“谢谢。”方觉夏一双眼像是被清水洗过,波光粼粼。
尹子泰脚步一顿。
他手上那把油纸伞寥寥几笔画着岁寒三友,不过慢了一步,方觉夏就被拥入了别人的伞下。
他不再撑开伞,任由雨水打湿他的头发和脸颊。熙熙攘攘的人群与他撞肩而过,没有人为他停留半刻,一路有说有笑隐入了街道的转角。
尹子泰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丢开伞,不想再抱着任何侥幸去祈求幸运女神的庇佑,不想永远落在别人身后,不想只看着方觉夏的背影,一次又一次,消失在时间的人流。
尹子泰抬起头,撞开人群奋力追了上去,他心跳如鼓,不顾呼吸急促到无法喘息,如救命稻草般拉住方觉夏的手,眼眸坚定,指节发白。他在雨中,在川流不息中,在万千人的目光中,兀自说出了心底最眷念的呢喃。
“方觉夏,我喜欢你,在很久以前,就喜欢你了!”
这一刻尹子泰眼底里迸发出的光,是他不顾一切燃烧了灵魂的热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