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沉没在山头,大地只剩一点余晖。
校医下班时过来敲了敲校医室的门,成功将方觉夏的瞌睡虫打跑,他强打起精神,愁容满面地看着病床上还在昏睡中的宋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校医脱下白大褂挂在墙上,圆框的眼镜泛着光,他断言到:“按照我多年的医护知识,他肯定已经醒了。”
方觉夏闻言满头问号,宋致也隐隐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心想这戏是不是演过头了。
哪知下一秒校医的话又轱辘拐了个弯,两肩一耸,无赖道:“但他还没醒,这种个例就不在我的医护知识范围内了。总之现在我要下班了,不如你背他回去吧?”
宋致净身高一米九二,方觉夏穿上鞋勉强一米八,十多厘米的身高差,要是这一路方觉夏真把他背回去,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于是方觉夏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就差没在脸上写上拒绝两个字。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校医和方觉夏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起了搬运宋致的一百种方式。两个人颇有辩论的姿态,否定你的观点,又阐述了我的观点,并给出理由和优势,然后继续被对方否定。
就在校医提议将宋致大卸八块分批运送,方觉夏并没有第一时间反驳的时候,宋致忍不住做出一副茫然的样子,“悠悠”转醒。
校医终于能锁门下班,很是高兴,也不跟方觉夏宣扬他那些反社会的阴暗想法了,给宋致拿了两盒金嗓子喉宝,就欢天喜地地跑了。
在楼道里被烟熏得久了,宋致喉咙已经肿了起来,声音嘶哑又支离破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两个人沉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方觉夏突然口渴想喝水,宋致就把车头拐了个弯,停在自动贩卖机前。
自动贩卖机被放置在一个小方亭子里,头顶有明亮的灯光,有几只飞蛾痴缠着它打转。方觉夏进去买水,宋致则一只脚点地,坐在车上等他。
很不走运的,有几种方觉夏常喝的饮料都已经售罄,他只买了两瓶纯味儿矿泉水,拿的时候掉了一瓶,轱辘轱辘滚到台阶下。
方觉夏走过去捡起来,递给宋致。
宋致有些受宠若惊,他明明记得上午方觉夏还对他冷淡疏离,为什么态度这么快又转变了?他再三确认这瓶水是买给自己的之后,才小心翼翼接过,如获至宝。
方觉夏静静的打量着宋致,看他在自己的目光下略显局促地不断将瓶盖扭松又拧紧,就是舍不得喝一口。
天色越来越昏暗,亭子里的灯光就显得越发明亮。那光芒照亮了一方小世界,眷恋般停在方觉夏的脚下,不多不少,正好将他与宋致一明一暗分割开来。
方觉夏盯着宋致一直看了很久,心中下定了某个决心,这决定说出来需要一些恰当的表述。他组织着语言,缓缓道:“表哥,其实说实话,我昨天晚上真的很生气,也一度想过要疏远你,放弃你。”
听到第一句话,宋致心里已经涌上了难以言喻的悲伤。他喉咙肿胀说不出话,眼帘低垂,目光紧盯着手里的水瓶,好像上面写着什么哲学文理,定要将它研究个通透。
这瓶水的重量很轻,却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此时他脑子里很多杂七杂八的念头根本就抓不住,一个人仿佛被分裂成了无数的碎块,有人抱着头绝望的哀嚎;有人绝望颓丧如一摊死水;也有人愤怒着要冲破平静无声的表面;还有人疯狂地叫嚣着——
如果他要走,那就永远留下他。
宋致微低着头可怜又无害的姿态让人一点儿也看不出他的内心想法,方觉夏没有读心术,还在兀自说着话。
灯光突然闪烁了两下,再亮起来时,宋致眼前的多了一只手。那只手指节分明,每一个指腹都打着小小的旋,三条人生最重要的线在掌心交错横贯生长。
方觉夏对宋致摊开掌心,犹如承诺般道:“但我现在,想要拉你一把。”
光明中,有人对黑暗伸出了手。
宋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应着,生怕眼前只有这一瞬的美好,害怕他只是继续在做那个未完的梦。宋致带着虔诚而决绝的姿态与方觉夏十指相握,分裂的人又重新融为一体,千千万万个声音同时在满足地叹息。
焦燥症其实就是一种普通的病。
他就像尹子泰感冒发烧一样,只不过体现的层面在精神而不是□□上,不要因为人们的偏见而讳疾忌医,只要按时看医生配合治疗,就没么好怕的。
至少方觉夏是这么想的。
洗完澡,方觉夏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查阅有关于这方面的资料,宋致洗完衣服也很积极地凑上前去看。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心无芥蒂地面对自己的病症。往日里深受王梅的影响,他因为自己行为另类偏离常态,觉得这是一种见不得光的病。
查了大半天,方觉夏嘀嘀咕咕做着笔记,反而是宋致这个直接当事人什么都没看进去。方觉夏柔软的侧脸比那些学术文字对他更有吸引力,甚至不如说,方觉夏对他的吸引力是致命的。
他像是被灌了**药,什么都看不进去,只会为了方觉夏沉沦,做一只合格的舔狗。
说什么舔狗一无所有,说不定舔到最后应有尽有呢?
第二天正好是周六,方觉夏背上帆布包,戴上太阳帽,宽松中裤加条纹上衣,踩着一双白色运动鞋,双手推着宋致的背,两人出了门。
公交车已经坐满了,空调打得足人挤人也不会觉得热,宋致扶着栏杆,方觉夏就抓着他,另一只手捧着个巴掌大的记事本,伴随着公交车的前进不断地规划着路线。
到了地方,方觉夏牵着宋致的手往前走,他自己着急,怕找错地方,两条长腿迈得飞快还嫌弃宋致走得慢了,时不时回头催一句,脸颊被太阳晒得红彤彤的。
他催一回宋致就走快一点,又催一回又快一点,凡事都由着他。
宋致追随着方觉夏的脚步,每落下一步,就会让他心底又充实一分。他盯着方觉夏帽沿下毛绒绒的黑发和延伸的手臂,眉尾坠着,魇足得像一只饱食的猫。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经历,所以宋致此刻的幸福感是许多人都无法体会的。
很少有人能迈过自卑这道坎,宋致也不例外。
从得知自己病情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断地在被放弃,被否认,被挤压,然后被冲垮。
最亲的人告诉他,你有病,你很丢脸,嘘,不要伸张,快把自己伪装,把自己封闭,不要挣扎,不要抵抗。
就连他自己都将自己放弃的时候,突然的,有个太阳毫无防备地散发着温暖的光,真挚的跟他说,来吧,跟我走吧,我来治愈你,我来帮助你,我来告诉你,你和别人一样,普通又平凡。
得到了救赎的人,死都会抓紧不放。宋致无时无刻不在想,如果太阳要走,那就沉没它,像山丘怀抱夕阳,掩藏所有光芒占为己有。
方觉夏的目的地是一个心理诊所,医生看上去很和蔼,四十岁左右,是个微胖的女人。她梳着精神的马尾,方觉夏到的时候,她正从外卖小哥手里接过饭盒,一股香辣味儿从她手底下钻出来,闻得方觉夏都馋了。
要是尹子泰也在,肯定知道那是什么,麻辣小龙虾,那天晚上他和方觉夏吃了整整三斤。
外卖小哥交了差还不想走,他抬头看了看心理诊所的招牌,目光又落到方觉夏和宋致的身上,嘴上虽不说,但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个人用看戏的心态在揣测着他人。
不用方觉夏行动,女医生已经先一步将外卖小哥委婉地赶走了,她拉上玻璃门,把外卖放到一边,先给两人倒了水,才问道:“你们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或许我可以帮助你们。”
方觉夏笑了一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哥他脾气不太好,我就想要您给他一点建议,让他以后对我好一点。”
说完,方觉夏还用两指掐了个微小的间隙,来表示他小小的心愿。
宋致坐在一边像个入定老僧,心里却破了戒,道:命都给你,还对你不好?
女医生问了宋致几句,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总结道:“你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过度紧张,冲动,易怒,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是这样吗?”
宋致点点头,又补充了几点,十分配合。
方觉夏一开始还认真听着,但后来专业性名词太多他也听不太懂,就无聊地玩椅子,脚尖抵着地面转圈圈。
等医生和宋致说到这里,他终于能听懂一些,连忙插了一句话,“我哥他冲动,易怒,但能忍!”
医生:“………”
宋致:“………”谢谢夸奖?
这之后医生又把宋致单独带进心理咨询室聊了好久,留下方觉夏一个人在前台帮她看店子。方觉夏找不到事做,手机里的游戏他早就玩腻了,干脆又拿出小本本盘算自己的小金库。最后得出的数字让他寻思着,是时候找个借口问方积德要点零花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