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上午巡房的时候,聂常弋在一个病人那儿看到一套雅致茶具,征得同意,拍了张照发给倪澄杳看。
好几天了,微信上那个小企鹅头像的账户一直没动静,而这些消息发过去,到中午他也没回复。
聂常弋第二次放下手机,边上一起吃饭的同事夏向奇拿胳膊肘捅他了。
“你小子是不是有情况?”
这不仅是同事,也是大学同学,认识十多年的朋友,聂常弋没想瞒他——其实瞒也瞒不住多久,彼此太熟了,很容易察觉。
聂常弋实话实说:“想追。”
夏向奇一口饭差点喷出来。
“不是吧?不是吧?我只是随口钓钓鱼啊?”
聂常弋把餐盘挪远:“懒得天天听你钓鱼。”
从他那爱下象棋的父亲给他取了这么个充满喜剧氛围的名字开始,夏向奇似乎注定就是一位喜剧人,加上又是相对而言没那么惨痛的骨科医生,他确实属于医院里难得存在的活泼开朗那挂。
“我就出去培训了仨月,这世界变太快了吧!”
夏向奇小声嚎了嗓子,嚎完立刻欲盖弥彰地悄摸摸放低声,“我说,男的女的?”
聂常弋冷漠地看他,他立即正色道:“正常疑问好吧,光听你说不喜欢女的,也没见你对哪个男的有好感啊,我老爹老娘到现在还觉得你就是不想被介绍对象,糊弄他们呢。”
“拿这糊弄干什么?”聂常弋好笑道,“也不是什么得赶着往自己身上套的好事。”
“没办法,中老年人。就你这样的,不结婚生子把基因延续,不得把他们可惜坏喽?”夏向奇嘎嘎嘎笑了一阵,又转回八卦上,“院内不该到这会儿忽然看上了,那就是院外的人呗?”
“八字还没一撇。”
“呦呵,没信心?什么神仙哪?”
“跟信心没关系,我喜欢他,目前为止还只是我的事,如果告诉你,你见到真人,肯定无法保证不影响他。”
夏向奇咂摸了会儿,嘿嘿笑道:“那么贴心,只是‘想追’哪?”
聂常弋笑了笑没说话。
可不还只停留在想追得阶段吗?想做媒时千好万好,一看没希望,人家立刻毫不犹豫抽身溜了。
“对了,正好说起来这事,我说,杨大姐那,你真就不准备处理一下?再下去,知道的是她暗恋你,不知道的,可就成你渣人家了。”
“处理什么?”聂常弋第五次拿起手机,仍然是病人的消息,而不是倪澄杳,“她从没明说过,我急着去彰显价值,当面给人难堪?”
“也是——嗐,你别说,还真是,难怪你不肯说暗恋的是哪个,‘众口铄金’啊,周围人你一句我一句也够另一方受的了,这还是正当男女关系呢。”
“我想发展的也是正当关系。”
“没说不正当啊。”夏向奇大咧咧一挥手,“听过就拉倒了啊,当我放屁——哎我忽然想起来,孙益泉那孙子回来了,你听说没?”
“没有。”
“别的不羡慕,但外国做医生的福利待遇可比咱好,估计混不下去才回来。哎,也不对,还可能是资历刷够,回来走铺好的路了。”
聂常弋淡淡道:“跟我们无关。”
“小心点吧你。你说那玩意儿怎么逮着你一个人嚯嚯呢,一次奖学金犯得着吗?心没针眼儿粗。”
聂常弋没接茬。
桌上的手机嗡地一震,又一震。
【好看】
【杯子是我哥哥的收藏】
聂常弋无奈了。
是真的半点情面也不给啊。
——不过,好歹有回复。
[这几天很忙?]
已经这样了,也不怕表现得太明显,可这条消息发过去,聂常弋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一不小心夏向奇也瞧见,立刻嚷嚷:“我擦,我又要说了,什么神仙啊?还能让咱这行的问这话?大哥,你能别这样吗?太伤害我感情了!”
聂常弋奇道:“跟你什么关系?”
“你懂个屁!你都得这么舔,咱们普通男士得卑微到地心去!”
聂常弋没理他,低头看倪澄杳新发来的消息。
【对呀,因为我开始工作了】
【在服装工作室做小工,帮她们搬模特、画图、给所有人订外卖,好好玩】
上班如上坟,倪澄杳的关注点却只在“好玩”。
而且这工作看着和他也确实不搭界。
聂常弋有些好奇:[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
“那天我在餐厅吃饭,不小心听到隔壁桌两个年轻女孩在聊天,说什么再付不出工厂的尾款,只能关闭品牌了,她们都要哭了,我就说我可以出资让她们继续做独立品牌,不过她们要给我开一份杂物工的工作,还要交那个——对,要给我交社保,哈哈。她们没同意,然后过了一段时间,工厂老板资金周转过来,就没再紧催她们,她们就招我去面试助理职位啦,我是正经竞争上岗的。”
嫌打字麻烦,倪澄杳直接传过来一条四十多秒的语音。
聂常弋调低了播放音量,架不住夏向奇偷听,听完了还要摆出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不是、这啥人啊?——无贬义哈——就,这啥人啊?”
聂常弋端起盘子走人。
[前几天班级聚会,碰上个转行做了兽医、专攻骨科的同学,你上次说狗要做关节手术,要不要问一问?]
但凡倪澄杳具备一些国人的常识,他就会知道这基本是不可能的:这伙人每天忙得要死要活,非年非节的,聚会?
可聂常弋知道倪澄杳没有。
【好啊!谢谢你!】
【我要把兔团的片子发给你吗?还是直接带它去?】
【在哪里呢?】
聂常弋发给他一个地址:[医生姓陈。]
【喔,我知道她,好多人都推荐她的】
【不过好远,之前打车,司机打电话给我,说太偏了不去】
其实可以加小费,或者约出租车,但这些倪澄杳都不懂,聂常弋也没打算教。
[周日要去旁边的超市,捎你?]
倪澄杳好一会儿没回复。
聂常弋几乎可以想象到他纠结地皱眉的样子。
【那、又要麻烦你了】
“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手段有些卑鄙,却很有效。
*
那间动物医院并不是单独一栋建筑,还带大片露营地和宠物寄养游乐区,所以占地很广。
宠物医疗行业的利润空间,上限极高,但资金充足并不代表所有问题上都能畅行无阻:市区找不出那么大块的地来——即便偶尔有,也拼不过地产——何况运营成本当然是越低越好,所以它开在比较偏远的位置。
周围有同样面积很大的量贩型超市,两个大型果蔬批发中转市场:V市所有的本地农产品,基本都产自那一片近郊;同时,那里还是货物自外省输入的必经之路。
不过,这个“偏”是相对中心城区那小撮而言的概念,假如从V市地图上的中心点位置出发,实际车程大约一小时,路况好时,五十分钟左右就能到。
可倪澄杳的架势却仿佛是要出远门。
他甚至拖了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
聂常弋没问他带了些什么,只帮他将箱子拎进后备箱,他不好意思地道过谢,自己解释起来:“很多兔团的玩具,还有它的毯子、零食、保健品,辅助车和折叠小推车。”
说着,他叹了口气,“它另一只腿也瘸了,得有辅助车帮忙才能正经走,不然肚子一部分拖在地上,磨得全是血。我想只能尽快做手术了。”
聂常弋见过不少瘫痪的病人,但还是第一次看到近似瘫痪的狗。
可能是因为在社会资源不足的前提之下,人还是要努力挣命,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被放弃,而宠物,生存质量不高之后,大概率首先被淘汰。
他摸了摸被装在宠物包里、只探出脑袋的狗,手心很快被舔得湿漉漉。
“早晨给吃的了吗?”
人有很多术前准备,狗应该一样要检查。
倪澄杳摇头:“今天没给它吃过东西呢,水也没喝。对了,它还没有上过厕所。”
离医院大概还有三公里,狗果然开始焦躁不安,在小包内动来动去。
小小一只狗,上厕所排场却挺大。倪澄杳在草坪上铺好尿垫,尿垫上再放一个中间带孔的、状似玩具游泳圈的气垫,将狗独自留在那个气垫上边,回来对聂常弋说:“我们要转过身。”
“怎么了?”
“有人看着它的话,它不肯上厕所。”
聂常弋依言背过身。
稍一侧头,他就看到倪澄杳把手机举过肩膀,正在用摄像头悄悄观察后边的情况。
等它不动了,倪澄杳就过去,笨手笨脚地给它清理。
擦完它,又给自己擦手。
这一打岔,花去了约二十分钟。
好在这条狗只是关节问题导致的行动困难,对于泌尿系统和排便肌肉群不会有什么影响,否则以那种多尿的频率和难以排泄的情况,可能倪澄杳一天也不需要做别的事,只陪它上厕所就行了。
倪澄杳有些抱歉:“对不起啊,感觉好浪费你的休息时间。”
“现在没上班,那就是休息,怎么会浪费。”
倪澄杳听得直乐:“你跟我大哥应该会有共同语言,他也说过差不多的话,不过你们场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咳了一声,视线微微闪躲:“大哥是追我大嫂的时候说的啊,哈哈。”
就差直接拒绝说“你能不能别对我有好感”了。
他可能还在心里努力祈祷:我都说得那么婉转了,你也没有实际提过,所以我们可不可以都退一步,可不可以都当没有这回事呢?
又想得到被爱才能拥有的特权和优待,又想让人不要表现出爱他,因为他会为此烦恼。
世界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换成别人,聂常弋不可能做这“冤大头”。
双向的感情不能过于计较得失,但处于单方面投入这阶段时,确实还只是自己的事,自然也有完全的选择权,及时止损无可指摘;
可真到了倪澄杳这里,见他脸上随着沉默的延长而逐渐浮现出丝丝紧张和讨好,聂常弋又心软。
何况倪澄杳的表现比此前猜测的柔和很多,并没有预想的那么不留情面。
“在医院里,安安稳稳坐着写会儿病例,某种程度上也算休息了,现在当然更不是浪费。”
倪澄杳似乎很松了一口气,但又不想表现得太明显,于是这种轻松从细枝末节里泄露出来,就有点像尴尬:他的手指一直闲不住,把宠物包外边的小狗挂件捏得嘎吱嘎吱响。
“嗯嗯,是我又东说西说,我的首都网友教了我一个方言,他说我特别能扯闲篇儿……”
倪澄杳说起儿化音,和首都人民的“轻拿轻放”完全不同,“儿”得有点造作,但又莫名其妙有种可爱的抑扬顿挫感。
聂常弋没忍住笑了:“方言不用着急学,可以放一放。”
倪澄杳自己也察觉了,赧然道:“真的好难,每个地方的都不一样,我反正一个也说不好,哈哈。这边的好多阿姨讲话我也听不懂,不过她们都会照顾我,努力讲普通话。”
这个红灯很长,聊了好几句,它才开始倒计时。
刚放下手刹,聂常弋听见倪澄杳说:“啊,有个婆婆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