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天地广场在一个繁华商圈的中心,位置得天独厚,一到周末,人多得可以和放学时的校门口相媲美。
正值饭点,南门对出来的人行入口上却围着一群看客,还有辆执勤警用摩托。
一个穿工作服的外卖员正和交警说着什么,另一人捂着胳膊站在边上,地上还倒着两辆电动车。
应该是发生了小事故。
副驾的倪澄杳似乎有些好奇,将车窗按开条缝。
“哇,好热!”
随着外面的暑气一起涌入的,还有一阵对骂。
聂常弋扫了眼内侧非机动车道上那两名情绪激动的电动车主,和那群围得密不透风看热闹的,在十字路口右拐,走西边的机动车入口,进了地下车库。
想在周日晚六点的新天地找到一个车位,是一桩近乎痴人说梦的事。
见没画线的靠墙位置都歪歪扭扭停满了车,还有些更过分的甚至就停在车位前面,倪澄杳感叹道:“在这里停车,等同于在东海里抓派大星。”
就这随时可能踩雷刮擦的车辆停放状况,聂常弋绕了两圈依然丝毫没火气:“什么意思?”
“就是说,以派大星的智商而言,想捉它非常简单,但现实海域里没有派大星,所以抓到的可能性不存在。停车本身也很简单,但是空位不存在,所以不可能。”
聂常弋笑了,缓缓将车停在电梯旁:“你先上去吧,我再绕一绕。”
倪澄杳断然拒绝:“这怎么可以?”
“没事,再绕一绕找不到,停北边那条小路上去。”
倪澄杳立马高兴起来,仿佛得知了什么关于神秘宝藏的巨大线索。
“还有这种隐藏好位置?那我们快去!”
“你先上去吧,外面太热。”
倪澄杳慢慢瞪大了眼:“你知道我嫌热,才开进地下车库的对不对?”
聂常弋没回答,只听他又道,“你怎么那么好啊!”
这话也没法接。
所幸倪澄杳手机响了,话题便没继续。
“我到啦,嗯,没有坐公交车,聂医生顺路送我来的——好知道的。”
聂常弋就看他摸出个a4大小的笔记本,在那里写写画画。
他的绘画技术很不错,手腕很稳,寥寥几笔,物件跃然纸上。
他问聂常弋:“聂医生,你看得明白这是什么吗?”
“装宠物的包?”
倪澄杳笑得很开心:“对!哥哥让买这种款式的,但我忘记型号了,画下来,服务人员就会明白要哪个了。”
挺小的事,甚至有点无聊,但倪澄杳好像时时刻刻都很容易高兴。
“康之衢说他到了,已经领号了。”倪澄杳说,“啊,来电话了。”
语音电话接起来,里面传来一阵嘈杂人声,和机械的叫号女声。
“澄杳,你哪儿呢?”
“我在地下车库了!”
“不用着急,就问问你哪儿了。四点就在手机上排了队,现在前边还十多号呢,起码再半小时。”
“那我陪聂医生去停好车再过去找你,可以吗?”
“啥?师兄也在呢?”康之衢嗓门一下拔得更高,“妈呀这吵的——师兄?”
聂常弋应了声,他又说:“师兄,说要请你吃饭说半年了,不是你没空,就是我没空,欠你的人情不知道几时能还,现在机缘巧合适逢其会不期而遇,不知道你能不能赏脸?”
倪澄杳举着手机,目光炯炯盯着他。聂常弋心中叹气:“临时加座太麻烦。”
“这简单,包厢排队比小桌少,我换了啊?”康之衢果然在那边跟服务员沟通,完事了,报告道,“现在咱前面就两号了!”
地上停车那条小路,宽度正好够两车会车,西边驶入,东边断头不通,路旁停了一排车,就很难掉头,车主们心照不宣,基本全是倒车进。
道窄,车上的倒车警报叫得声嘶力竭,倪澄杳神情紧张,自告奋勇要下车帮聂常弋看路,聂常弋不得不打开全景泊车影像,让他安心。
车一点点蹭进空当,倪澄杳拍拍手,赞叹:“好厉害。”
然后等他半开车门挤出座位,他继续给自己鼓掌,“Good for me!”
聂常弋又有些想笑。
*
商场正门入口布了两面巨大的花墙,底下还有个绝佳摄像位,拍照的男女络绎不绝。
倪澄杳停下脚步,全神贯注看了会儿来来往往的人,概括:“大家都好时髦。”
聂常弋没催他,他微信里有一串未读信息要回。
门口人声嘈杂,语音消息根本听不清,他只好对倪澄杳比了个手势,见倪澄杳点头,才走到一旁去听。
回两条消息的工夫,面前走来个推销玫瑰的。
“帅哥,等女朋友呢?买点花不?一枝装的也有。”
聂常弋说不需要谢谢,他还不依不饶:“帅哥,虽然你长得帅,但是今天怎么也不买花?女朋友不会生气?”
聂常弋皱眉冷声拒绝,他这才嘀嘀咕咕转身,刚巧碰上走过来的倪澄杳,立刻接档去推销。
倪澄杳嘴一撇:“这么没精神的便宜红玫瑰,怎么送得出手?”
小贩当然要反驳,可他扫视观察了倪澄杳浑身上下,loser、lowb这种话就说不出口了。
倪澄杳不罢休,接着哼道:“你这是废物利用吧?是不是别人花店里不要的花材,你拿出来卖啊?不会是垃圾桶里捡的吧?”
“胡说八道什么?!我正经进的货!”
“那我劝你别卖了,这种花会害别人吵架的。”
旁边很多路人在看,有几个恰是刚才从小贩这买了花的男人,此时都露出丝丝尴尬,小贩不敢再久留,剜了倪澄杳一眼,往另一个门去了。
倪澄杳对着他的背影略了下舌头,等人不见了才收回视线,有些疑惑地喃喃:“好奇怪,怎么那么多卖花的……”
聂常弋说:“今天七月初七。”
他恍然大悟:“原来是七夕节。”
于是他对准花墙咔咔连着拍了好些照片,手指动得飞快:“发一下。”
照片传完,他又对聂常弋解释说,“我没有瞧不起便宜玫瑰花,花就是花,昂贵还是便宜都是人们自行赋予的人类社会价值观。我故意那么说的——让他嘴巴那么坏。”
聂常弋问他:“他说什么了?”
“说女的真肤浅,小白脸就算小气她们也喜欢。”
倪澄杳切了一声,又有些想不通,“可是,聂医生你也没有白得异乎寻常啊,就是正常偏白一点,干嘛拿这个攻击你?”
聂常弋有些惊讶于他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知识储备库。
“你知道小白脸什么意思?”
“知道啊。”倪澄杳眨眨眼睛,“有人也这么说我和我朋友,不过我们当夸奖听的。我大嫂说,那些人心里其实巴不得自己也能被那么叫呢,可惜他们长得太丑了,所以只会搞污名化,什么‘娘’啊‘小白脸’啊,纵贯古今,横穿内外,都这样,只要不符合他们心意的男男女女,就是错的。”
“你大嫂说得有道理。”
“是吧。我大嫂也是医生呢,不过她是做palliative care的,很少对我谈她工作上的事——啊,我看到康之衢了!”
要是和康之衢比,倪澄杳都得算沉默寡言的,所以聂常弋是真不想和康之衢单独出来吃饭,耳朵太累。
这话唠喋喋了一长串,最后一举杯,道:“师兄,话不多讲,你救了我奶奶,就是我们全家的恩人。过几天我就要轮转到别的科,今天以茶代酒,我干这一壶。”
倪澄杳瞪圆了眼:“这还没多讲啊?那你多讲的时候,得有多少话啊!”
诚实得让聂常弋笑出了声。
康之衢也瞪倪澄杳:“别拆我台!”
他真一口气把一大杯茶给干完了,服务人员正好开始上菜,倪澄杳接过聂常弋递给他的清洗过的筷子,期待地看着他们端上来的大盘小盘。
“第一次吃墨鱼仔!”
聂常弋曾经看过一档萌宠节目,里面那些四五个月大的幼犬,看到食物时瞳孔会肉眼可见地放大。
他觉得倪澄杳好像也有点这个意思。
兔腰玉米海带和墨鱼仔冷汤下锅,正准备捞隔壁那半锅汤里的牛肉毛肚大快朵颐,康之衢手机响了。
他顿时哀嚎:“不要啊!”
但是万物的尽头之一——哲学——说了,物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别管他多不情愿,最终还是得含泪退场。
“师兄,澄杳,你两多吃点啊,点了三人的菜呢。”
倪澄杳忍着笑:“我一定会的!”
聂常弋想起刚才看到的事故,提醒他:“电动车不要开太快。”
他满不在乎地一挥手:“我那破电驴,最快也就20码。”
康之衢走了,倪澄杳看看包厢里呈“巨”字型的座位与桌子分布,从聂常弋对面的位置,挪到了聂常弋左手边。
“我们可以一起吃辣锅!你怎么不说话?”倪澄杳凑近他,问。
“没什么,只是在想,晚上他们急诊估计又有得忙了。”
“嗯?”
“每到节假日,总会有很多奇怪的意外。”
倪澄杳回忆了一下,表示赞同。
“真的,有一年复活节我在医院过的,晚上急诊超级多人,我都看傻了。医生说,不知道耶稣受难那天多难,反正他们这几天是真受够难了,我以为这就是最忙的了,然后那年圣诞节恰巧也在医院,才发现复活节只能算开胃菜。”
他感叹道,“他们还是私立医院呢。你们就更辛苦了。”
“也不是这么说,所有工作应该都有不容易的地方。”
“我大哥也这么讲。”倪澄杳放下咬了一半的墨鱼仔,辣得嘶嘶吸气,口齿倒还清晰,“他是说来教训我和哥哥的,我就不想听,你说,我就觉得有道理。”
聂常弋反应过来:“你说的哥哥和大哥,不是同一个人?”
“不是啊。哥哥其实是我表哥,大哥呢,就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哥哥。咳,真的好辣!感觉呼吸之间,咳,鼻子里面都要喷火了!”
他整张脸都已通红,一边侧过头咳,一边还要去捞辣锅里的东西。
辣味再重,也不该咳成这样。聂常弋拦住他的手。
“你是不是有过敏性鼻炎?”
“得过——”倪澄杳不太想承认,嘴硬道,“但是已经好几年没犯了,刺激物质也不是辣椒,之前都吃得好好的……”
“过敏原不是一成不变的。”聂常弋按铃叫了服务人员,“重新点个汤底吧。最好少吃这些了,会刺激鼻腔甚至呼吸道黏膜。”
倪澄杳辣得眼泪汪汪的,不情不愿答应:“好吧。”
汤底重新上来没一会儿,半包门外又有人喊:“您好,送药的。”
聂常弋道谢后接过那小塑料袋,倪澄杳抓了一下胳膊,咬着调羹问他:“你买什么药了?”
“过敏药。”
聂常弋虚点一下他胳膊外侧,“你开始起风团了,可能是墨鱼过敏。”
典型的急性过敏性荨麻疹。
“啊,难怪觉得背上痒痒的,还以为是错觉。”
“很痒就吃一粒药,只能一粒。能忍就再忍忍,擦点这个——”聂常弋将那个小塑料瓶递给他,“炉甘石。洗澡注意别用热水。如果吃了药风团还退不下去,明天得来医院。”
倪澄杳蔫蔫地接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