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如昨日一样的流程,锣响,师爷公布考题,今日需做五经文一道,题为:“《尚书·尧典》中的‘克明俊德,以亲九族’。”
这是典型的以家推国的思想,那一段文字为“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和“修齐治平”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心中想好了思路,段之缙浅蘸了两笔墨水,一撇一捺就在草纸上晕开:“夫圣王之治,必本于德。德者,天之所赋,人之所秉也。尧之克明俊德,非独修己之谓,实以昭示万邦矣……”
正在纸上打着草稿,皂靴点在青石砖的声音又在四处响起,然后越移越近,最后在段之缙身后停住,一道目光居高临下,透过恭写文字的学子,停留到他的笔墨上。
“昔者尧之为君也,明德如日,光被四表。九族虽殊,而亲之以诚;百姓虽众,而抚之以仁。譬犹北辰居所,众星拱之;春风化雨,草木蕃之。此非权术之能致,实乃至德之所归也……”
那道目光一直看着段之缙写,一直草到了中二比才移走,走到别人的身后去看,待看完了所有人的文章,县令才端坐到了堂前椅上,手捧一本《长安志图?泾渠图说》研读。
正蹙眉深思之时,堂下倏忽间传来一句清朗的“大人”,这一回轮到李县令吓了一跳,伸着脖子一看,正是段之缙端跪在下方,双手高捧着试卷。
“呈与大人。”
“哦,这么快就写完了?”李县令惊诧,示意师爷把卷子拿上来,又瞅一瞅外边的日晷,此时还不到晌午呢。
“今日倒是比昨日更快了。”他拿着那几张薄薄的纸阅览,随口说了一句。
段之缙低眉垂首:“今日只做五经文一道,自然是要比昨日快些。”
李县令嗯了一声,也不做其他回答,只等着看完了文章便叫他退下,仍是没有多说一句话。
没有也好,要是知道了他的评判,对段之缙的心态也不好,对在场考试学子的心态也有影响。
收拾好自己的笔墨砚台和小书箱,段之缙安静地退出考场,两个书童并秦先生还是昨日一样的姿态等在马车旁,一时间竟也分不清今昔何夕。
“今日考了哪道五经题?”
“《尧典》中的‘克明俊德,以亲九族’。”段之缙回答了秦先生的问话,又将自己的解题思路说了一遍,秦先生的反应还和昨日一样,断言徒弟此次必中。两个有些沮丧的书童也跟着高兴起来,脸上难掩兴奋。
段之缙却有一丝预感,这事儿的幺蛾子恐怕还在后边,因而只谦虚地回以一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考试第三日,秦先生也起了一个大早,和段之缙一块去看榜,四个人把那榜来来回回地看,目光刺出来,那张薄薄的纸都要着起火,愣是没有段之缙的名字。
“不应该啊……”秦先生疑惑非常,“你们不过是些考未冠题的学生,得出何等的神童才能叫你也显不出来?”
“不应该啊!”困惑到极处,秦慎之一拍大腿 :“你跟我说说,你进去都干什么了?”
还能干什么?买座位、等考题、草文章、誊抄、交卷,除了这些事情段之缙又能干什么,又敢干什么呢?
不过秦先生却抓住了一个重点:“你说,你连着两天都是第一个交卷的?”
“学生写完了,不能第一个交卷吗?”
“县令可跟你说什么了吗?”
“只说学生交得挺早。除此之外,也没有做什么。”
秦先生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有了些想法,他说道:“你做题的时候注意一下县令,估量估量他停在你身后之时,是在看着你写文,还是在览你写完的文。”
段之缙应是,提着自己的小木箱进入考场。
这一天的题目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段之缙思考片刻就在纸上草写,又分流出一点心神在脚步声上,果然听到沉闷的牛皮靴底踩在石砖上的声响,然后在自己身后停住。
一直盯着自己从承题看到了中二比才重又走远。
只不过,若县令每一个人都看,那也不算什么。
段之缙竖起两只耳朵仔细听,那脚步声匆匆,并不会像刚才这般停留,时间也就够览完草纸上已经写了的部分。
真是怪了,县令难道认识我吗?还是那天上元节,他也在望星楼?
胡思乱想一阵,段之缙把注意力重放在稿纸上,写完笔下的五经文,然后工整誊抄在卷纸上。
因为刚才想了一阵儿旁的事儿,他今日并非是第一个交卷的人,前边已经有三四位学子交上了答卷离开,此时李县令就坐在他的位置,紧盯着段之缙捧着试卷走上前,一撩袍子跪下。
“怎么今日交得晚了些?”县令看着手里的文章问,又笑道:“不是勤学不止,一日做四篇时文吗?”
段之缙回道:“学生半桶水的水平,怎么敢在大人面前卖弄,只是笨鸟先飞罢了。”
“你倒是很会说话,退下吧。”
这句话听不出什么语气,段之缙面色如常收拾东西走了,一出考场,秦先生便紧着问,段之缙也如实回答。只是等着听完,先生的脸已经全然黑了下来。
咬牙切齿地嘟囔了几句,秦先生再不发一言,也不再提什么得中不得中的事情,只叫学生安心考试。
最后一天考试,秦先生也不早起看榜,也不来接段之缙,只蒙头睡觉,又气哄哄地抽烟,一日之内抽了整整两袋烟丝,弄得屋子里烟熏火燎,走不进去人。
等着段之缙回了外祖家,他也不去看看,弄得王老爷和白夫人以为这次考试希望不大,纷纷上来安慰,言说明年再战也不算迟。
只是第五天放榜的时候,却是大跌眼镜,段之缙竟然过了!
一时间王府上下热闹非凡,在正堂摆了宴席,载歌载舞,王老爷拍着段之缙的肩膀赞道:“我们王家,祖祖辈辈的商贾人家,也一向和商贾人家结为姻亲,结果一个读书上进的都找不出来,没想到偏偏出了你这样的人才!”
段之缙连称不敢,又殷勤地为外祖倒酒布菜,这一场宴闹到了半夜才停住,大家酒气冲天地回去。就在他走在半道上的时候,秦先生叫住了段之缙。
“三月五日下总榜,后日便要去拜见县令了。到时候好好表现,这可关乎你的排名。倘若县令为难了你,最后的排名不好,也别放在心上。你得知道,安平县以学风昌盛闻名淮宁省,你能在七个月内过县试,说一句天纵英才也不为过。”
谆谆教诲,亲生的父子恐也不过如此,更何况段之缙两世的父亲道一声“非人哉”也不为过。
铭心镂骨,可话到了嘴边,说出来反而见外,段之缙只深鞠了一躬,刚要退下,又突然想起了点什么,问道:“先生,您还记得,倘若我县试中了,便将您的真实身份告诉我吗?”
秦先生也没想到他此时提起这茬子事儿,先怔愣了一下,才笑道:“你啊你……先生记得呢,等你拜见过了县令,一定告诉你。”
时间不等人,一日的时光匆匆而逝,转眼就是拜见县令的日子。
段之缙和其他几十个得中的学生等在县衙的大堂内,等着衙役一个个地叫进去。
四周是士子们的窃窃私语声。
“今年真倒是怪了。”
“可不是吗?我听人家说,往年都是十来个一起叫进去,县令当场出题,学生们或辩经或作诗,从没听说过要一个挨着一个的进去考察。”
“周兄,你说这叫人的顺序是按照什么来的?”
那姓周的士子自得一笑:“往年都是按照我们作时文所得的排名顺序来的,想来今年也是一样。刘兄,你听好了,这时文的排名虽和最后的排名不尽相同,可是大差不离,没多少变动喽。”
段之缙默默听着,原来这顺序竟然是按照初榜的顺序来的。
正想到此处,一位书吏捧着卷纸出来,朝着乌乌泱泱的众人喊:“周成名!”
刚才那“周兄”兴奋得满脸通红,忙向四周道喜的人施礼,又给书吏塞了一块儿银子,这才进了小室拜见县令。
许是一个一个接见的缘故,每个人停留的时间也不长,只是左等右等,也不见唤自己的名字,段之缙难免自嘲:“总不会是最后一名吧……”
想什么来什么,士子们进去又出来,原本热热闹闹的大堂内,转眼就剩下了他一个人。
还真是最后一名!
那也挺好,有些时候能拿个六十分及格就行,多一分都是浪费。
“段之缙!”等着下午太阳要落时,倒数第二名士子才出来,书吏紧跟着唤了段之缙的名字。
他这会儿肚饿难忍,强打起精神往里走,那书吏却突然挡在门前大声猛咳,叫段之缙一时无措,人家暗示地眨眨眼祝贺道:“恭喜您啊,段老爷。”
段之缙一瞬间反应过来,从小荷包中掏出一张小额的银票放入书吏手中:“同喜同喜。”这才被放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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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县试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