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台上只剩下了三个人,一个段之缙,一个郑崑瑛,一个夏明,每人都要在两刻钟内做出一篇文章,专门驳斥“重本抑末”。
这题目说来简单,似乎只要驳斥即可,但问题在于这些书生苦读多年,学的就是“重本抑末”、“重农抑商”的道理,已经不容置喙也无可辩驳了,如今叫他们违背自己的内心写一篇驳斥之作,谈何容易?便是段之缙这种没有思想钢印的人也不容易,原因很简单,你得用四书五经来驳斥四书五经,自由发挥只会被打出去。
段之缙仔细回想了这几个月学到的知识,将有关商业的内容都挑拣了出来,思考了大概半刻钟,这才下笔。先拿朱子的言论起头,说明先哲并没有否认商业的作用,然后讲《中庸》里的“万物并育不相害”,可以说明“农”“商”二道并非是对立存在,完全可以共同发展。最后用孟子“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之语结尾,说明商业的价值,义利统一的理念。
他下笔如飞,在一声锣响前仅剩的不到二十分钟里写了六百余字出来,卡紧了最后一刻停笔,最后吹干笔墨,将文章交上。
其实此刻,最终胜利者是谁,大家已然心中有数了,就在段之缙和郑崑瑛二人中出,只因夏明思考的时间太长,没有在规定时间内做完文章,已经悻悻地走下辩经台。
那老先生先接过了郑崑瑛的文章,捻须品读一番,大喊三声,“好!好!好!”他对翘首以盼的众人赞道:“这位小友当真是了不得啊!待老朽为诸位念来。”
老先生是有几分功力在身上的,文章读得抑扬顿挫,动情处似雨打芭蕉,珠玉迸溅,五分的文章也能读出来十分的妙处,更何况郑崑瑛的文章本就如高山流水,一泻千里,其笔力之深厚,不是段之缙能及的。
但是郑崑瑛还是输了,原因就出在题目上,“重本抑末”之政虽有种种缺陷,可要想写好,便一定要真心觉得“重本抑末”为弊政,这才能找出其不足之处,论得有理有据。可惜,在场的诸位读书人,恐怕也只有段之缙一人是真心在抨击“重本抑末”,辞藻虽不如郑崑瑛瑰丽非常,读出来也是金声玉振,激荡人心,说理也十分透彻。
待老先生读完了段之缙文章,台下读书人已经围绕此文展开了激烈辩论,一时片刻竟然也停不下,还是老先生敲了一声锣鼓这才安静下来。
“老朽活到了这把岁数,驳重本抑末还能驳得头头是道的读书人还是头一回见,果然了不得。敢问小友是哪里人氏?”
“在下是京城回原籍参加县试的读书人,不值一提。”
“小友太谦虚了。今年这盏灯王非小友莫属,价值万两。老朽先在这里提前恭贺小友县试得中了?”
段之缙道谢,将取下的“金鳞映月”递给了已经兴奋到满脸通红的琼香,然后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老先生,您一晚上送这么多灯出去,得多少钱啊?”
那老者自得一笑,“十等的灯做五百盏,依次递减五十盏,灯王一盏,总计白银十万两,只多不少。再加上举办活动的耗费,一晚上还要再加一千两,总计十万一千两白银!”此话一出,一片哗然,都对此大手笔瞠目结舌。
“你们主人家一定是巨富,不依靠酒楼赚钱,才能如此慷慨,每年撒这么多的真金白银出去。”
段之缙只不过吐了一句平常话,老者笑容却僵住,讪笑道:“我们主人家感念这么多年来诸位的照顾,这才花此重金为大家欢快一晚,也是附庸风雅之意,倒是没有别的产业,用的都是每年酒楼的收益。”
读书人们纷纷称赞酒楼老板的慷慨大义,段之缙但笑不语,待灯一个个取下后,他再次抬头向楼上望去,之前模模糊糊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似乎从来没人来过。
怎么,看热闹的人,热闹还没有看完就走了?未免太奇怪!即便是现在没了比试,也不该走的一干二净啊。
再者那老者的话里也是漏洞百出,十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一个再高端的酒楼,他又不提供住宿,又不是连锁,如何能一年赚出来十万两银子?即便全是达官贵人来用餐,他一年赚出来了十万两,如何就真的那么慷慨,一夜之间全送出去?
这到底是赚钱,还是在做慈善……
一个想法亟待验证,段之缙不做停留,和郑崑瑛告别后匆匆走向自己的马车,也没有看见大堂西北方隐蔽的角落里,他的授业恩师秦先生正陪着一个中年男子吃花生米,还时不时地喝两口小酒。
“怎么样?我这个徒弟不错吧?”秦先生自得道。
“马马虎虎,脑筋转得倒是挺快,文章可不如郑崑瑛。”
秦先生呸了一声,假嗔道:“偏你挑三拣四,缙儿文章也就是只次于郑崑瑛罢了,比之其他人还是要略强些滴。”
对面那人摇摇头,“你没忽悠我吧,他真是全忘了之后才又学了七个月?”
“咱们俩啥交情?我忽悠你能得什么好处?”
“那他也只是占了脑子活的好处,科举没有一场会叫你驳斥‘重本抑末’。”
秦先生嘬了一口小酒,“你就说他这样的能不能得中吧。”
问到了关键处,对面的人却不说话了,一个劲儿地劝酒,秦先生也不强要一个答案,两人仿佛无事发生,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那边段之缙已经走到了马车旁,王章一脸正色地点头:“不出二爷所料,这家酒楼就是在开设赌场。小的出去之后,见有几个打扮极为类似的人往返来回于酒楼和对面的茶馆之间,不像是正经的客人。后来小的见一个中年男人被扔出来,给他使了五两银子,他说里边在设赌局,赌谁能赢得灯王。”
果然如此!段之缙心下冷笑,又问道:“刚才你可曾见酒楼中出来一些锦衣华服之人?我总觉得这望星楼楼上也应当开设了赌场。”
王章连连称是:“外边的光不那么刺眼,小的看得清楚些,那楼上好些老爷呢。之后小的爬上了那棵老槐树往里头望,一块木板上用白垩写了好多人的名字,那些老爷指指点点,猜着应该是在下注。但是他们都不曾出来。”
怪不得啊怪不得,上来就先问问你姓甚名谁,那小童知道了答题者的名字跑得比兔子都快,原来是赶着传递消息去了。还有那老先生,人家参不参加最后的比试和他有什么关系,倒是先急了。
原来是少一个人参加就少一个赌注,少得一笔银子。
开酒楼,一年辛辛苦苦的,能赚几个钱。不如开赌场,他一晚上下十万的本钱,引得楼上那些人做一场风流豪赌,不知能套出来多少的银子,也只有这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比酒楼来钱快多了。
怨不得人家说,赚钱的法子全写刑法典里呢,到了古代也是,能赚钱的路子都在《大雍律》里头。
只可惜这些天真的读书人,还不知道花灯绚烂的灯光之下,满是蛆虫和烂泥,达官贵人把他们当成赛马场里的马,在这儿试脚力呢……
“拿好了这价值不菲的金贵东西,咱们回王家吧。”段之缙淡淡地吩咐,哪怕得了这盏灯也无甚了不起的,可恨自己今日当了一匹“好马”,不知道叫多少人一夜暴富,又叫多少人家破人亡。
马车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王家人已经接到了消息,得知段之缙过五关斩六将,竟然得到了今年望星楼的灯王,一个个都兴奋得睡不着,王老爷更是直接把他叫去了正堂,说是要问些话,实际上只是要稀罕他一番。
王元浩满意地捻着自己的胡须,“英雄出少年啊,你小小年纪,还尚未及冠就能取下来这盏灯王,我看今年县试和府试,乃至明年院试的案首都得你来做了。”
“外祖父过誉了,缙儿能有今日,都离不开母亲和秦先生的教导,也离不开外祖多年的支持。”
高帽子一带上,王元浩就哈哈大笑,“也是你争气!像你的那些舅舅、表兄弟,一个个都是蠢材,便是请了名师来教导,也没什么长进。”
话说到这个地方,段之缙可不能接了,他端坐着喝水,只当自己没听见,问起了今天望星楼的事情。
“外祖父知道望星楼的主人吗?”
“知道些,他似乎是十几年前从京城来的,身后背景大着呢。”
“从何说起啊?”
王老爷饮一口清茶觑他一眼,“问这作甚?”
段之缙掩饰地低下头,貌似无所谓地回道:“只是惊叹他们每年拿出来十万两银子打水漂,未免太过豪横了些。”
王元浩哼笑一声:“这里边的水深着呢……十几年前,望星河边的望星楼可不是这一座,原先是一家六口在经营,祖上传下来的,朝代更迭都没让战火淹了,结果京里的那些人一来,这一家六口就不知往何处去了。”
清代《刑律?杂犯》中规定,参与赌博者,无论是否涉及钱财,均被视为违法,初犯者杖八十,惯犯或者情节严重者杖一百,赌资、赌具没收充公,财务官府收缴。
开设赌场或者提供场所者,枷号一月 杖一百,房主知情不报者与赌场组织者同罪。
引诱良家子弟参与赌博,导致其倾家荡产者,可以判处流放三千里。
官员涉及赌博,除上述惩罚之外,革职永不叙用。
衙役,士兵涉赌,罪加一等,可能会充军。
地方保甲长、邻里知情不报或者不能及时阻止的,轻则罚款,重则杖刑。
所以大家不要觉得古代可以赌博,开设赌场是很正常的事情,清代打击赌博比现在还狠,尤其是雍正时期,罪上加罪。
白垩,类似于现代的粉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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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老板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