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日读书学习,准备着县试,哪儿能记得那么多事?也不知道是哪儿听来的风言风语,真是不知所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读书赶不上你二哥就算了,太太膝下没有儿子,亲自教养他,你二哥比你强是自然,可你怎么连个话都听不明白,记不住?姨娘知道你敬爱二哥,关心则乱了,只是日后做事三思而后行才是。”陈姨娘半倚着桌子,嗔怪地拍了一下段之纬的背,力气也没有多少,话音刚落下,眼波流转,望到老爷那里去,声音百转千回,“老爷,你瞧瞧你的好儿子,没他二哥半点儿稳重劲儿,很该重重罚他一次。”
段成平哪里舍得罚段之纬?摆出一副严父的姿态,恶声恶气地训斥道:“纬儿,你造作出来的事端!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如你二哥一般稳重?为父罚你抄《孝经》,你可有意见?”
“儿子认罚。”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一本《孝经》才不到两千字,这也算是惩罚?
段之缙心里暗讽,面上却是感动非常,“三弟如此关心二哥,想必也是十分想要抓住那满嘴胡言的人,二哥想问你几个问题,看看能不能抓到些蛛丝马迹。”
“二哥想问什么?”
段之纬心里紧张,陈姨娘瞧这个没成算的儿子,简直想掩面痛哭一番,怎么就叫她这样聪敏非常的女人生下了这样的谬种。
“二哥想问一问,这个消息听见的时候,是在哪个地方?”
段之纬嘴唇翕动,“这……这,弟弟也忘了。”
“你二哥我忘了书的事儿你现在都记得,偏偏在哪儿听见的忘了。按理说这么大的消息,当时的情景三弟应当全刻在脑海中才是啊。”
“弟弟我是真记不得了,当时也是十分诧异,赶紧回了院子。”
段之缙轻笑:“那就是弟弟偏听偏信,连求证都没有求证一番便拿这个事儿质问于兄长了?”
“没……”段之纬磕磕巴巴,将要说话却被陈姨娘打断。
“什么叫质问啊缙儿,这可不是质问,这是弟弟时时刻刻把你放在心上。你三弟做事不妥当,又好大惊小怪的,从小便这样,你做兄长的难道不知道吗?”陈姨娘笑意盈盈地看着段之缙,三言两语就推到了段之缙为兄不友,不关心弟弟。
“怎么敢承姨娘的这句话,三弟连真相是何都没有弄清楚便贸然断定我这个做二哥的不能科考了,又惹出了今晚这些乌烟瘴气的事儿,倒是十分友爱兄长呢。”
段成平今天失了面子,已经无力再去管些什么,头又痛得很,只靠在椅子上揉着额角,王虞作壁上观,看陈姨娘吃瘪的样子心里暗讽,其他的孩子大气都不敢出,因而谁也没注意到大妹妹段云熙,也就是段之纬的一母同胞,已经泪水涟涟了。
她终于忍受不住,朝着段之缙抽抽嗒嗒地求道:“二哥,妹妹求你不要再为难姨娘和三哥了,今日全算作是我的错成吗?我把我攒下来的月钱全都给二哥,替三哥赔不是。”
段之缙听着人家小女孩哭哭啼啼,立刻住了口,审视了她一番才蹙眉道:“怎么能算作是你的错?国有国法……”
“好了!”原本安静看戏的王虞打断了段之缙的话,正色道:“今天闹了这么长时间,该是闹够了,到此为止。老爷,叫我们都散去吧。”
段成平也是忍受不了,连连挥手叫他们都退下,自己要安静一番。
老爷太太都发了话,大家做出一番客客气气的模样,也都结伴离去。
前边许嬷嬷提着灯,施姨娘伴在夫人身侧,段之缙和沈白蘋夫妻二人坠在后边,小声说起来方才的事。
段之缙向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若有人故意找麻烦,他也没有一点儿怕的,今天十分功力还没有用出来三分,就被王虞打断,心中总归有些气,于是三步做两步,也走到了王虞的身边。
“太太好良善的心肠,儿子受了刁难也能一笑置之,气量不是我等能想象的。”
施姨娘在旁边听着,两道柳叶眉皱了起来,拽着段之缙的衣袖嗔道:“你怎能如此跟太太说话?快退下去。”
王虞却不动气,瞅了他一眼,无喜无悲,“你也别在这儿说不中听的,去你姨娘身边说说话才是正经事儿,少在我身边儿粘着。等会儿许嬷嬷跟着你去致知斋清理门户,这个消息一定是你院子里伺候的人传出来的,等着抓住这个吃里扒外的畜生,定要好好处置!”许嬷嬷低着头应是,仍是提着灯往前走。
段之缙感受到她语里的狠意,却没有多想,因为此时他还没有真的认识到,他生活的这个世界,已经不是人人平等的世界了。
他所见到的尊卑只是小打小闹的尊卑,掌掴、训斥似乎已经到了头,谁又能说致知斋不是太太为他营造的伊甸园,他只要能安心读书,便能获得一切。
段之缙和施姨娘走在一块儿,这些昏天黑地地读书,总归也还十分地惦念姨娘,这会儿说上话了问个不停。
“姨娘这些日子出门有人跟着吗?”
施姨娘拍拍他的手,叫他放心,“我身边还是有一个小丫头伺候的。再说了,姨娘除了伺候太太,也没有别的事儿,也不用出主院呀。”
“还是小心为上,避着些水边,就算万不得已走在水边,也要小心脚下。”
段之缙唠唠叨叨的,施姨娘倒不像他的娘了,反而段之缙像是施姨娘的爹。
姨娘拿帕子捂着嘴笑,“得了得了,比我们这些无事可做的人还能絮叨呢。咱们家除了老爷的望月堂有个小池塘,哪儿还有水呢?我去望月堂,也是跟着太太去的,哪能出什么事儿?”
望月堂?
那个疑问再一次出现在段之缙脑中,为何就是如此的凑巧,偏偏是在临考前,偏偏是一个在水乡长大的人淹死了?
这究竟是意外,还是真的有人在谋算什么?
就这么想着脚下的路已经延伸到了主院的院门口,王虞站定回头看着几个走在一起的人,吩咐道:“施姨娘,跟我一块儿进去吧。许嬷嬷跟着缙儿去致知斋,把我吩咐你的事儿办了。”
段之缙看着姨娘拾步上阶,又望向王虞,“太太,我自己院子里的事儿,还是叫我自己处置吧。”
“你处置?你要是能处置还弄得出来今天这一遭?你媳妇也是个没用的,下人也管不住……”
“太太误会蘋儿了,她如今帮着我读书,也是疲惫不堪。”段之缙瞧王虞瞪着眼又要开始训斥妻子,连忙打断,又招呼着许嬷嬷赶紧走,处置了事情好睡觉去。
片刻后,本应该熄灯沉寂的致知斋里灯火通明,总共十几个下人被聚在正院里,连带着沈白蘋身边的春华、秋实两个小丫头,并上段之缙身边的书童松烟都和大伙站在一起。
其实嫌疑人只有三个,就是贴身伺候的丫头和书童。但叫其他人站在这里,是为了叫他们长个记性。
“今儿二爷被老爷训斥了一顿,连秦先生也差点指配给了三爷。只是有一个事儿奇怪?怎么三爷知道二爷那么多的事情呢?是你们谁背了主,自己站出来!”许嬷嬷身边站着两个结实的家丁,手操大棍,又在地上摆了一条长凳,显然是一副要动刑的模样。
“嬷嬷,不要动私刑逼问,左右没出什么大事儿,抓住了之后赶他出去也就罢了。”段之缙看见这些东西便皱眉,泄密或者说暴露他人**这种事儿,现代有民法和刑法处理,但是古代动用私刑的方法,他现下实在不忍心看,于是出言制止。
许嬷嬷俯身应道:“二爷真是活菩萨了,真是这些奴才好命才遇上您这样慈悲的主子,今天这样大的事儿都不计较。二爷放心吧,嬷嬷心里有数,必不会闹大弄出人命来。如今天都黑透了,明儿还要早起读书,二爷跟二奶奶还是先歇息吧,嬷嬷一个人处置好了就回主院。”她语毕,招呼家丁把东西都撤下去,不要吓着人。段之缙看这里也没了“刑具”也就带着沈白蘋回了房,旷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下人和许嬷嬷。
可是一转脸,原本和蔼的妇女就变了一个人,苍老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二爷是读书人,见不得血腥气,我做奴婢的还是要听主人家的话。既然如此,我也不打你们,不骂你们,你们自己检举揭发,只有两刻钟的时间,若是没有找到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就跟太太禀报,叫人牙子来把你们都发卖了!”
下头的人面面相觑,段宅的主子虽然闹成了一锅粥,但是对下人们还是仁爱的,从来不故意刁难人,若是被卖了出去谁知道以后会遇上什么样的主子?再者这些人中不少是王虞从王家带来的家生子,要是被主人发卖,日后便再也见不到亲爹娘,骨肉分离之痛如何能忍?因而一个个绞尽脑汁地回想,生怕叫别人连累了自己。
春华秋实二人自然是不怕,她们平时都是在二奶奶身边伺候,不是在二奶奶眼皮子底下,就是吩咐其他的丫头小子办事儿,不会叫任何人抓到把柄,也没有任何把柄能抓。
而此时,这个院子里前程最远大的松烟却是战战兢兢,大热的夏天流了一脸的冷汗,在众人里边格格不入。
“嬷嬷,你看松烟!”一个长相伶俐的小丫头突然指着松烟大喊,吓得后者打了个哆嗦,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许嬷嬷缓步上前,挂着冷笑拽住松烟的领子,“你瞧瞧你,怎么吓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