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亮,纪府后门停了两辆马车。两个头戴白纱帷帽的姑娘一前一后被扶着上了马车。
吴嬷嬷在车内坐定,掀窗帘朝后面瞥了一眼:“主子,纪四小姐打什么算盘,竟要和我们一起去香山?”
纪黛鸯冷笑:“当然是将军夫人的算盘。”
“这……”吴嬷嬷顿时瞪大了眼睛,暗骂一句,“简直不要脸!居然想把您当踏脚石,飞上枝头做凤凰。”
纪黛鸯闭上眼睛,冷声评价:“满口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礼教就是这群人的遮羞布,真有利可图,吃相比谁都难看。”
吴嬷嬷气不过:“奴婢得想个法子拦一拦,绝不让她们得意。”
“不必了。”纪黛鸯眉头紧皱,声音平静,“嫁给司徒震只是权宜之计,又不是真的要去当他的妾。他想娶谁做夫人,不是我该管的事。”
吴嬷嬷瞅着他阴沉的脸色,满头雾水道:“是。”
到了北城门,两辆马车相继停下。
纪黛鸯被吴嬷嬷扶着下了马车,站在寒风中等候。
纪黛鹃慢悠悠走过来:“五妹妹,司徒将军什么时候到啊?”
“卯时。”
“离卯时还有多久?”问了孙嬷嬷,纪黛鹃顿时不满,“还有一刻钟余,外头这么冷,坐在马车里等不行吗?”
“四姐姐想坐马车就去坐马车,没人拦着。”
“姐姐跟你讲话,你不阴不阳的样子做给谁看呢!”
孙嬷嬷连忙拉住纪黛鹃,低声劝道:“四小姐,冷静,别忘了司徒将军。”
纪黛鹃狠狠瞪了纪黛鸯一眼,转头就往马车走,没想到又被孙嬷嬷拉住了。
“四小姐,站在外面等才有诚意。尤其五小姐站在外面等,您却坐在马车里,让司徒将军看见了怎么想?”
纪黛鹃满肚子不情愿,又不得不遵从孙嬷嬷的话,暴躁道:“再去拿一件斗篷,马车上的碳炉也搬下来,本小姐快冻死了。”
她把奴才们支使得团团转,在外面布置了一个比较暖和舒适的小空间,才不闹了。
吴嬷嬷小声问纪黛鸯:“要不奴婢也去把碳炉搬下来,给您暖暖手脚?”
纪黛鸯摇摇头:“不必折腾,我不冷。”
从前冬天衣裳单薄的日子多之又多,只要胸口是暖和的,那么手脚的冰冷就不算冰冷,他早就习惯了。
纪黛鸯望着宽阔无人的街道,一动不动站着,眼中含着期待。
他会来吗?
说了是今日卯时,可是他也没有明确答应……
那抹期待化为忧愁和忐忑,蕴在眼底,久久不散。
天光渐亮,时间缓慢而过,纪黛鹃越来越不耐烦:“卯时都过去一炷香了,司徒将军怎么还没到?”
没人理她,她压着烦躁又等了一炷香,终于按捺不住:“他该不会食言不来了吧?”
纪黛鸯冷冷瞥她一眼:“司徒将军不会食言,我邀约他的时候,他没答应一定来。”
纪黛鹃顿时惊怒交加,声音都拔高了八度:“司徒将军根本没答应,你就大放厥词说什么邀他同游,自作多情不说,还连累得我大冷天在外受冻,你有病吧纪黛鸯!”
纪黛鸯胸腔里也生出一股无名火,越发针锋相对:“我邀请你了吗?自作自受。”
“臭丫头,当了几天嫡小姐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是吧?”纪黛鹃扬起手臂就要打人,恶狠狠地说,“本小姐今天就好好教训你,让你知道什么叫尊卑!”
孙嬷嬷连忙拉住她,低声劝道:“使不得呀,四小姐,您息怒。”
纪黛鸯怡然不惧,立在纪黛鹃的巴掌下压根不动弹:“你打一个试试?转头我就告诉老爷,看他是罚你五个巴掌还是十个巴掌?还有,你今天是偷偷跑出祠堂的,对吧?那夫人也要跟着受牵连。”
他妍丽的红唇冷冷勾起:“你尽管闹,把天捅个窟窿出来,看看多少人要为你这通闹吃挂落。”
纪黛鹃心生忌惮,缓缓放下手臂。她越发不甘,眼底不自觉流露出恶毒:“和你娘一样的天生贱胚子,一辈子只能当妾供男人作乐的玩意儿。”
纪黛鸯怒火暴涨,握紧拳头:“你再说一遍?”
纪黛鹃冷笑:“难道我说得有错?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啪!”纪黛鸯一巴掌狠狠扇过去,即便隔着帷帽也将她的脸打得生生歪到一边。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连吴嬷嬷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贯隐忍的主子居然明目张胆地打了四小姐一巴掌,她可是夫人捧在手里的心肝宝贝!
“你居然敢打我?!”
“打都打了,还谈什么敢不敢?”纪黛鸯心里憋闷的那口气发泄出去,顿觉舒爽,有恃无恐道,“你尽管去告状,看看纪家上下有没有人替你做主?”
说完,他转身就走向马车。
“臭丫头,我要生撕了你的脸皮,看你还能拿什么东西勾引男人!”纪黛鹃暴跳如雷,伸出手臂就要去追。
孙嬷嬷死死地拦着她,压着嗓子不停规劝:“冷静,您且忍下这口气,日后成了将军夫人,还怕没有算账的那天吗?”
纪黛鹃用力推开孙嬷嬷,大声道:“我不要日后,我现在就要跟她算账!”
“四小姐!”孙嬷嬷高声呵止了一句,又再次压低嗓子,“想想老爷打您的那一巴掌,想想祠堂,现在不适宜硬碰硬啊。”
纪黛鹃脸上闪过一丝惧色,不甘心地停下了脚步。
孙嬷嬷硬扯着她上了马车。
纪黛鹃硬邦邦地问:“还不走,留在这里继续让人笑话吗?”
孙嬷嬷摇头,掀开车帘望着前面的马车:“先看看她们打算怎么做。”
前面的马车里,纪黛鸯举起手掌翻来覆去地瞧,神情不自觉带着一点新奇和痴迷,喃喃自语。
“原来手握权力是这种感觉,不过成了三品大员的妾,就能把压在头顶作威作福十几年的人扇下去,她还只能忍气吞声。”
他勾着嘴角,眼睛狐媚妖娆地上扬:“真是痛快。”
“主子,您是天底下头等尊贵的血脉,才不是四小姐口中的卑贱之子,莫要伤心。”
“我没伤心,生气是因为她侮辱我的母亲。”纪黛鸯掀起窗帘,瞥了后面马车一眼,吩咐道,“去香山。”
吴嬷嬷奇怪:“司徒将军不来了,您还要去?”
“他不来是他的事,但我承诺了要去香山,就一定要做到,如此方见诚意。”
“那后面的马车怎么办?”
“别管她们,启程。”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行驶了二十余里,停在香山脚下。
寒风瑟瑟,枯木横生,青石台阶崎岖而上,没入林中尽头。
这里仿佛比京都更冷,连吹过来的风都带着冰碴,狠狠砸在脸上,刮得生疼。
纪黛鸯下了马车,走向青石台阶。
吴嬷嬷连忙拦住他:“这么冷的天,您身子弱,又接连受了伤,膝盖两块都是青的,奴婢雇几个轿夫抬您上去吧。”
纪黛鸯还没说话,后边儿又闹起来了。
“你让我爬上去?疯了不成!司徒将军又没来,受苦做戏做给谁看?”纪黛鹃坐在马车里,一步都不肯往外挪。
孙嬷嬷头疼得厉害,好声好气劝道:“您先往上爬,也许半道司徒将军就来了。到时候他看见您辛苦陪着妹妹求姻缘,必定觉得您善良温柔,宜室宜家,也许即刻就动心了。”
“也许也许,嬷嬷你也说了是也许。”纪黛鹃翻了一个白眼,朝窗外探出指尖,又迅速缩了回来,“外边儿多冷啊,刀子似的,我受不了。”
她大声吩咐外面的车夫:“掉头!回去!”
“四小姐。”孙嬷嬷想拦,却根本拦不住她。
“我看司徒将军根本没打算赴约,就是纪黛鸯一厢情愿。”纪黛鹃抱着手炉,不屑道,“傻子才陪她在这里挨冷受冻呢。”
后面的马车掉了头,带着部分家丁缓缓离去。
纪黛鸯一步踏上青石台阶,环顾四周枯木,仔细感受冻霜寒风,喃喃道:“原来他当初登山,是这种感觉。”
吴嬷嬷仰着脖子再问:“主子,奴婢雇几个轿夫抬您上去,可好?”
纪黛鸯继续往上爬:“不必了,他为我做的事情,我也要为他做一遍。我要向他证明,虽然我骗了他,但我从没想过玩弄他的心。”
“司徒将军身强体壮,大冬天爬一趟香山根本不算什么,可是您的身体……”吴嬷嬷还想劝,却发现纪黛鸯越爬越远,只得无奈放弃,摇头叹息。
永安侯府凝辉堂,司徒震早早就起来了,吃过早饭就在院子里练刀。刀法从最基础的练到难度最高的,练完了,就重头再来一遍。
谭俊坐在树下,翘着腿吊儿郎当:“某些人呐,明明想去见姑娘,却偏偏躲在院子里耍刀。刀耍得再帅有什么用,姑娘又看不见。”
刀唰地飞来,谭俊淡定偏头躲过,刀尖深深扎进了树干里。
司徒震满头大汗,不见喜怒:“来陪我练两招。”
“将军心里牵挂,就去见她吧。”谭俊拔下刀扔回去,认真提醒,“城外不比城内,常年有山匪流窜,万一真遇上穷凶极恶的家伙,纪府的护院只会些花拳绣腿,到时候您后悔也晚了。”
司徒震收刀归鞘,立即吩咐:“备马。”
谭俊欣喜起身:“这才对嘛。”
司徒震翻身上马,紧拉缰绳,马儿长嘶,四蹄急动。谭俊将手里的貂裘扔上去:“山里冷,将军多带一件衣服。”
司徒震接过貂裘,轻踢马腹:“多谢。”
话音未落,人已经跑远了。
谭俊摇摇头,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马儿一路疾行,抵达香山。司徒震翻身下马,看见停在山脚处的马车和看守马车的家丁,问过得知纪五小姐已经爬山去了,才松了半口气。
一阵冷风吹来,司徒震打了个寒颤。
他取下貂裘披上,将马拴在马车旁边,吩咐纪府的家丁看好,踏上了青石台阶。
青石台阶上,霜冰凝出了道道脚印,有一双脚,明显比旁的窄小一圈,一看便知是纪黛鸯的。
司徒震会心一笑,踩在她脚印的旁边,与她的脚印成双成对,从山下到山上连成并排的两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