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下起了大雪,鹅毛似的簌簌往下落,天亮也没有停止。
马车安静地停在侧门,吴嬷嬷搀扶着纪黛鸯跨出门槛:“主子,您冷不冷?”
纪黛鸯摇摇头,他少有穿得这么暖和的时候,不愧是预备给四小姐的新衣服,不但漂亮,而且用料扎实。即便下着雪,寒风嗖嗖地刮,他胸口也是暖和的。
他爬上马车,掀开车帘坐进去,整理了下繁复的裙摆和宽大的斗篷,指着角落道:“嬷嬷,马车里居然放了碳炉,好暖和。”
吴嬷嬷坐在旁边,笑道:“今天拜访永安侯府,他们不敢亏待了您。”
纪黛鸯垂眸敛眉,轻声道:“总是在沾他的光。”
“主子您在说什么?”
纪黛鸯倏地抬眼,摇摇头:“没什么。”
外面响起吆喝声,马车慢慢动了,轻微摇晃着向前行驶。
纪黛鸯掀开窗帘一条缝,朝外张望,红墙黛瓦,大雪纷纷,街道上一片静谧,唯有少数几人冒着雪匆匆走过。
要去见他了。
司徒震高大的身躯浮现在脑海里,玄衣墨裘,头戴金冠,长身鹤立,分明就是京都最矜贵高雅的公子。
可是……
脑海中的司徒震缓缓转过身,吓得纪黛鸯立即停止了想象。
他不安地抓紧了斗篷内兜里的妆匣,不知道该如何提起退亲一事。
唯有心脏砰砰跳着。
分不清是忐忑,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吴嬷嬷按下窗帘,嗔怪道:“主子您身体不好,小心着了凉。”
纪黛鸯笑笑,两只手安静地放在腿上,不再乱看。
走一步算一步吧。
永安侯府,得了下人传递的准确消息,四房夫人带着众少爷小姐出门去迎。
马车缓缓驶来,在永安侯府正门停下。
二房余夫人走下台阶,笑着招呼道:“赵夫人,稀客啊!外头冷,咱们进去说话。”
赵夫人下了马车,与她双手握在一起。
两位夫人挂着笑脸寒暄,一团和气,仿佛两家之间的龃龉从未存在过。
如鹤立鸡群般的司徒震,双手负在身后,盯着后面的马车瞧。
车帘掀开,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嬷嬷先下了马车,扶出一只纤纤玉手。
宽大的粉红斗篷裹住了她娇小的身躯,隐约露出缀满珍珠的繁复裙摆,她鬓边插着蝴蝶步摇,蓝色的宝石坠子因低头垂在了额前。
她胖了些,尖尖下颌增加了圆润的弧度,气色也好了些,妍丽的唇色又鲜红了几分。
只是裙子也长,袖子也长,斗篷也大,像小孩儿偷穿大人衣服似的。
司徒震满意,又不甚满意,看来纪府只是在做表面工夫,真正想把人养好还得娶回家。
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她蓦地抬眼,又惊慌失措般低下头,连身子都忍不住后缩了缩。
还是那么胆小。
司徒震轻啧,不就是看了几眼吗,能有多吓人?
他愉悦转身,跟着众人走进府里。
后厅,沈老夫人坐在主位,赵夫人刚刚进门就连忙上前,执晚辈礼盈盈下拜:“见过老夫人。”
沈老夫人伸手虚抬,指着旁边的椅子道:“快坐下,咱俩说些亲热话。”
司徒震坐在下首,靠着椅背悠然等着两家长辈议亲。
沈老夫人笑呵呵地说:“震哥儿,纪五姑娘第一次来侯府,你好好招待她,带她去园子里逛逛。”
司徒震抬眼,看向对面慌忙垂眼的窈窕佳人,欣然应道:“祖母说得是。”
他直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外廊下站定。
纪黛鸯朝众位夫人福礼,小步地跟了上去。
雪花漫天飞舞,宽敞的油纸伞立于头顶,司徒震朝她伸出胳膊:“雪天路滑,搭着我走。”
纪黛鸯一愣,仰头看他。
他的一双黑眼睛依旧专注、炙热,却少了几分凶狠,嘴角噙着的笑昭示了他的好心情,连面部轮廓都柔和了些。
纪黛鸯抬起右手,轻轻抓住他的臂弯,小声道:“谢谢将军。”
两人一同走进漫天风雪中。
司徒震走得很慢,迈出一步总要等上一等,等身边的小姑娘着急忙慌跟上。
她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搭着他的胳膊,笨拙而缓慢地走在雪地里,每次身形不稳时,抓着他胳膊的力道都不自觉加重几分,仿佛依赖着他。
司徒震望见她一头青丝沿着肩颈滑下,温声说:“带你去远翠阁,那里是永安侯府最高的地方,登阁远眺,满园风光尽入眼中。”
窄窄的砖石台阶蜿蜒而上,两边皆是树丛造景,点缀着零星冬天盛开的小花。台阶尽头,远翠阁屹立于高处,八角重檐攒尖顶,八面四窗四门,隐约可见里头的山水屏风和圆角长案。
看见门前守着的仆人,纪黛鸯驻足不前。
司徒震安抚道:“放心,都是我的人。侯府人多眼杂,当然要寻一僻静处说话。”
他拿过油纸伞,吩咐跟随的仆从:“都留在这里。”
纪黛鸯犹豫片刻,说道:“吴嬷嬷,你也留在这里。”
台阶狭窄,又共用一把油纸伞,两人挨得更近了,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体温。
一个热得像火炉子,一个冷得像块冰。
司徒震停步,将油纸伞递给她:“拿着。”
纪黛鸯满头雾水,伸手握住伞柄,残留的温度令他指尖不自觉动了动。
伞骨碰到了司徒震的头顶,他无奈,加重语气:“举高点儿。”
纪黛鸯立即伸直胳膊。
司徒震抓住自己的斗篷,绕过她的后背虚虚搭在肩上,又弯下腰抓起她的裙摆和斗篷:“暖和些了吗?”
一股暖风强势袭来,瞬间裹住全身,厚重的斗篷罩头盖下,纪黛鸯眼前骤暗,然后便看见他劲窄的腰身,和从金丝玉带垂下的环首直刀。他仿佛被护在了羽翼下,暖烘烘的热意源源不断从眼前的躯体散发出来,连耳朵都不觉得冷了。
纪黛鸯怔然,片刻后,又努力把伞举高了些,扬起笑脸道:“谢谢将军。”
司徒震见她眉眼弯弯,嘴角也不自觉勾起:“那走吧。”
没有了裙摆绊脚之忧,她干脆双手握着油纸伞,高高地举在两人头顶,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像蹦蹦跳跳的小孩子。
真乖啊~
司徒震心尖微痒,眯起眼睛,瞥了眼旁边红通通又认真的脸蛋。
也挺可爱。
登上远翠阁,纪黛鸯极目远眺,满园山水楼台近入眼中,大雪纷纷下又多了一重银装素裹的仙境之意。
“原来高处的风景这么美丽。”纪黛鸯看得痴迷,赞叹道。
司徒震掸去她斗篷上的雪,不甚在意地说:“大草原上的风景更加美丽,进去吧。”
纪黛鸯跟着在长案对面坐下,问道:“大草原是什么样子?”
“一望无际,湖面如镜,牛羊成群,自由自在。”司徒震回忆了片刻,看向纪黛鸯,“等你嫁过来,跟我去北地,就都知道了。”
纪黛鸯心口一慌,垂下眼不敢迎他的目光。
司徒震见她害羞躲闪,暗自好笑,京都女子真内敛,不及北地女子豪放。
不过内敛也别有一番风情,他放肆地打量她的面容。
肤如凝脂,眉如墨画,内眼角微微下勾,外眼角上扬,窄而薄的双眼皮勾勒出妩媚的弧度,眼尾下的朱红小痣让这妩媚更加勾魂夺魄。黑白分明的眼瞳大而圆,又蕴着十足的可爱天真。
她的鼻子直直地翘起,有小巧精致的鼻尖,唇形如樱花般妍丽嫣红,饱满丰润。脸颊肉嘟嘟软乎乎的,脸颊两侧的线条到了下颌处流畅合拢,只余一个美人尖尖。
纪黛鸯头皮发紧,恨不得躲到屏风后面去。
又是这样灼灼炙热、贪婪觊觎的目光。
仿佛他就是被狼死死盯着的那一只羊,满脑子只想撒开蹄子跑得远远的。
“我送你的绒花,怎么没戴上?”
纪黛鸯更慌了,摸着斗篷内兜里的妆匣不知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