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向敏就注意到了,这个书生在山洞夜话时,就恨透了贾裘;方才也是一身傲骨,宁死不屈从于贾裘。就算自己对他说自己是当朝长公主,最坏的结果就是他认定自己是疯子,断不会向贾裘泄密。
“这书生不会出卖自己。”向敏笃定这一点,遂将假身份又重演了一遍。
书生脸色一白,手腕被向敏握得发紫,却忘记收回。
向敏压低了声音又道:“你难道不知,当今长公主生在大漠,自小便残了双腿。我便是皇帝哥哥悬赏万金找寻的公主!”
“……我怎知你不是欺我?”
“少侠,我欺你于我有什么裨益?如今吾等都是案板上的鱼肉,分分钟可成叛军刀下亡魂。吾等没有选择,摆在我们面前的唯有两条路:其一,死在贾裘手中。若是贾裘叛军攻下崇容关,他所到之处,鸡犬不留,我们必死;若是他攻打崇容关失败,他也必会在自己死之前,送我们上路。你难道会不知吗?这第二条路,即是,你随我舍命去解崇容关之困,若是成功,名扬天下,性命得保,若是失败,也死得其所。我项愍,无憾矣。”
向敏仰面,目光灼灼,急切地望着书生:“少侠,难道你愿意就这样,无所作为地任贾裘宰杀吗?”
“不愿。”书生摇头道,红了双眼,“贾裘杀我老父老母,杀我幼弟幼妹,我与他不共戴天!”
书生蹲下身,直视向敏,双眼如火似炬,被向敏一番陈词点燃:“可你如今只是嘴上说说,你一个残废,我一个无力书生,我们如何能为崇荣关挡住贾裘十万精兵?这简直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若要去送死,我也不愿用这最蠢的方式送死!”
“本宫,以身祭旗。”
“什么!?”
“若是崇容关的将士们能抵抗住贾裘的围攻,坚持到定西军到来,那一切皆大欢喜。若是不能,你将本公主带到阵前,本宫以身祭旗,以振军心,与将士们共生死,助他们坚持到定西军的援军赶来!”
闻言,书生的目光灼灼,热泪盈眶,泪花流转,掩面哭着笑出声:“哈哈哈,想不到这雪山莽原竟能得幸遇到姑娘这种人杰,不负此生二十载光阴!在下,愿与姑娘作生死之交!不论你是与不是长公主,有此决绝之心,在下敬你!”说罢,书生俯身垂首,深深一揖。
向敏道:“好!若我活着回到皇宫,必定将贾裘千刀万剐,为枉死的百姓们报仇。若你我身死,黄泉路上也算有个伴儿。少侠,”向敏叩首一拜,“请受向敏一拜,我替崇容关的百姓谢你!”
“快请起,公主殿下。”书生扶了向敏起身,“在下秦璋,殿下既拜我,我便生死相随,黄泉绝路也同殿下高歌长笑着走一遭!”
**
日头渐渐西斜,风怒雪狂,天地归一白,荒林枯木被摧弯了腰,似幢幢山鬼幽影。
寻找到守军换岗的间隙,秦璋和向敏两人上路了。
两人为了行得更快更悄无声息,扔掉了板车。秦璋把外衣扯成布条,将向敏牢牢绑在自己背上,避开守军,逃进深林中。
他们不敢走大路去阵前,只能踏着积雪艰难地在深林里跋涉。林间落雪,白茫茫一片,哪儿看起来都一样,两人小心在树皮上做了记号,以防一直在林中打转。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路渐渐平坦宽敞起来,大概是已行到树林边沿,很快便能出去了。秦璋擦擦鬓角的热汗,脚程不由得加快。
两人正欣喜地奔袭向前,蓦地,身后响起一个呼喊声:“站住,是何人!”
“嚓——”秦璋和向敏听到身后人拔剑地声音。
秦璋浑身一僵,顿时冒出一身冷汗,举起双手,缓缓转身。
回身一看,只见面前是一个兵士,身荷弓箭,腰佩长刀,正举了剑直指面前莫名从山林里冒出来的俩人。
向敏趴在秦璋背后,不动声色地细细将眼前人打量,忽而,瞧见了兵士身后还站着一人,一个黝黑健硕的耕夫。俩人对视一眼。
士兵喝住秦璋,质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被擒住的俘虏,但有逃跑者,皆架于烈火之上,活活烧死。真是不要命的贱民,活腻了!走,随我回去受刑,以儆效尤!”
“大哥,我识得你,你说过,你不管谁是天王老子,你只管吃饱肚子。如今受困于贾裘,你能吃饱喝足了吗?你能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吗?”
向敏瞅着士兵的方向,眸若明火,沉声道。
“你这疯女人在说些什么疯话!找……”士兵挥刀就要向向敏砍下来,转瞬,却突然发出一声哀嚎,头颅碎掉,七窍流血,暴毙惨死。他口中的“找死”二字还没说完,人已经没了气儿。
“朱大哥!”秦璋走上前,对着汉子唤道。
“秦小弟。”汉子扔掉肩上扛着的染了血的柴火垛,狐疑地看着秦璋,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去阵前叫阵,解救崇容关。”秦璋摸了一把脸颊上的热汗,“方才差点死在贾军手下,还好遇到了朱大哥。”
“你又是何人?”姓朱的耕夫越过秦璋,盯着向敏,问道。
“能让你吃饱饭的人。”向敏对上汉子狠厉深邃的目光。
“你莫不是要说自己是新帝寻找的那残了腿的长公主?”朱大哥问。
“正是。”
“疯女人!”
“疯与不疯,真与假,我们在阵前一试便知,不是吗?”向敏弯着眸,狂妄地勾唇道,“进亦死,退亦死,不如拼死一搏,或有一线生机,欺骗二位英杰,对我没有半分好处,我项愍只是想活下来,活着回到皇宫。”
“回到皇宫,重登我长公主的位置!你想要手刃贾裘,为亲人报仇;你想要有食果腹,不再挨饿受冻,我项愍都能如你们的愿!”
“以此利诱,不过是想要我等随你送死,我可没有如此好诓骗。况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要的,皆要用自己的双手双脚,从死地绝境里拼杀出来!”
“所以,去与不去?”向敏目光射向姓朱的汉子。
“呵,”姓朱的汉子一笑,俯身捡起了士兵身上的佩剑,用衣袖抹去上面的血迹,利落地入鞘,道,“如何不去?横竖是死,上战场杀几个叛军,过过瘾!秦小弟,走着!”
“哦哦。”秦璋反应过来,连忙大步跟上朱大哥。
向敏却扯了扯他的耳朵,道:“秦大哥,帮我捡上那把弯弓,喏,就是那个士兵身上背着的。”
秦璋嫌恶地将士兵的尸体翻了个个儿,仔细剥掉他身后的弓箭,交给向敏。
向敏拂去上面的尘埃草叶,将弓箭和箭篓挎在肩上。
如此,三人整整齐齐破林而出。
**
军营中。
小流浪汉这厮被人一口气儿提溜到叛军主帅的营帐。
帐中大马金刀坐着个高大魁梧的将领。一身银霜甲,头戴玄铁兜鍪,发顶朱缨怒绽,肩头是一对鳞纹狻猊吞肩兽,手边的桌案上横陈了把红缨长枪。
小流浪汉哪见过这等架势,甫一进帐,双腿一软,摔了个狗吃屎,五体投地,缩成一团,打着寒颤,不敢抬头。
“抬起头来。”
小流浪汉战战兢兢,手脚都不知往哪放,抬起头瞧向面前的大将。
“过来些。”
小流浪汉跪伏在地,诚惶诚恐地屁滚尿流往前爬出两步。
“这上面的字可都识得?”
“识得识得。”
“念来听听。”
“‘吾等流民自南边逃难而来,一路皆已为贾裘大将军攻陷。京都派来的定西军更是为贾军大败,退居西野,回天乏术。今王师十万,环列城垣,铁骑如云,塞四野而凝霜;弓刀似林,雉……”
“‘雉堞’,是说那城墙上的锯齿状矮墙。”
“哦哦,雉堞……而蓄势。尔等困守孤城,内无积粟,外绝援兵,徒使百姓号泣于饥寒,将士喋血于颓垣,非智者所为。
休要作困兽之斗,快开城门,贾裘将军体上天好生之德,特饶城中军士百姓不死。’”
“好,”帐中大将一拍案,大喝一声,“带他去!”
“是。”
小流浪汉被左右架起,送上马背,转瞬来到阵前,面前是崇容关黑漆漆的城墙。
“崇容关的兵士们,你们听好了,定西军早已被我军打败,你们现在已无援兵,凭你们几千残兵败卒,不是我十万大军的对手,快快速开城门受降!”小流浪汉身边的一个将领举起长剑,对着城墙之上喝道。
城楼之前,一持兵荷甲的守军将领冷嗤一声:“哼!你这谎话编得像样些,圣上早已下旨,命定西军前来崇容关救援,我们怎么会上你的当!”
“你的圣上是派了援军不假,可那援军早已被贾裘将军绞杀,只剩下一些残兵败卒,怕是自顾不暇,哪还有精力来救你们!不信,你听这个从南边逃难来的流民怎么说,他们亲眼所见!”说罢,将领一把扯住小流浪汉的衣领,将他拽下马。
“快些将方才将军交代的话重复一遍,演得像样些,要是敢错一个字,小心你的脑袋!”将领低声在小流浪汉身后威胁道。
小流浪汉颤着手,吞咽了一口唾沫,嘶哑着高声喊道:
“‘吾等流民自南边逃难而来,一路皆已为贾裘大将军攻陷。京都派来的定西军更是为贾军大败,退居西野,回天乏术。今王师十万,环列城垣,铁骑如云,塞四野而凝霜;弓刀似林,指雉堞而蓄势。尔等困守孤城,内无积粟,外绝援兵,徒使百姓号泣于饥寒,将士喋血于颓垣,非智者所为。
休要作困兽之斗,快开城门,贾裘将军体上天好生之德,特饶城中军士百姓不死。’”
小流浪汉一字不差地将原话重复了一遍,身旁的将领很是满意,翻身上马,将他丢在大军的铁蹄之下,不再管他。
小流浪汉已经没有价值了,可如敝履,随手弃之。崇荣关本就危如累卵,他这番话彻底乱了崇容关守军的军心,如此,攻下崇容关于贾军不过囊中取物一般。待攻下崇容关,他们就又可以休养生息,东山再起,新皇小儿安稳不了多久的。这将领满心欢喜地想着。
岂料,被他丢下马的小流浪汉忽然正身,没了方才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谄媚模样,仰头振臂,朗声冲城墙上高呼:
“崇容关的将士们,方才都是贾裘让我说来扰乱你们军心的谎话!不要上当,定西军已经从南边开进而来,势如破竹,所以贾裘叛军才会如此急于攻下崇荣关,他们已是强弩之末,需要一个据点重振旗鼓。崇荣关万不可丢,只要全城军民戮力同心再坚持一日,甚至半日,定西军定会杀来!”
“若是你们弃关开城,贾裘定会四处烧杀抢掠,我从南边逃难而来,亲眼见贾裘暴虐之行!”
“在下以身祭旗,换崇容关免于贾裘之祸。”
“吾名晋舒,先崇容关的诸位们去黄泉一步!愿乱世可平,黎民万安,唯吾马革裹尸、成刀下亡魂亦足矣!”
说罢,小流浪汉……不,是晋舒。他仰天闭目,慨然赴死。
下一瞬,阴云乍破,天光初绽,斜刺大地,正正落在崇荣关城门之前,将当中的晋舒映得清明温润,如琢如磨,似苍山负雪。
打在他肩头的雪,弹指间便化得无影无踪。
一道黑影,向着晋舒后颈落下,反射出天光,刺了众人的眼。
啊啊啊啊啊,这是什么默契,小流浪汉和女鹅想一块去了[抱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