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裘的军队火烧了屁股似的,一刻也不曾停,天寒地冻里,继续向北疾行军。
在山坳里被贾裘叛军俘了的众人,皆被绑了双手,栓成一串,由几个持剑荷甲的士兵看守着,跟随军队沿着山路,向崇容关星夜赶去。
十一跟别人不一样,被拴了脖颈,因为他的双手得空出来,背着他那残了腿的可怜夫人。俩人落在队伍最后。
“贾裘的军队有些古怪,按理说,这天还没亮,又值风雪夜,山路艰险崎岖,本不该冒险行军。贾军却如此匆忙赶路,定然事出有因。”向敏凑在小流浪汉的耳边轻语。
“殿下说得极是,”小流浪汉点头,砸吧着嘴,随口道,“难道……难道后面有人在撵他们不成?”
向敏恍然,一拍小流浪汉的脑袋:“极有可能!很可能是圣上的亲兵追杀来了!”向敏思虑完,一歪头,探到小流浪汉面前,“你小子,脑袋还没被堵严实,有几分能透气儿嘛。”
小流浪汉嘿然一笑:“多谢殿下夸赞。”
“喂——你们俩——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不想脑袋搬家,就跟上队伍走快点!”
向敏和小流浪汉正凑在一处耳语,忽然一把长枪从他们头上掠过,一名士兵厉声训斥道。
俩人连忙收整神色,低下头匆匆赶夜路。
行至正午,白日惨淡,被风雪摧得病恹恹,没有一丝光彩地挂在正空。
向敏仰头看了眼天。贾裘的队伍已停止行军,在前方几里处安营扎寨。远眺而去,崇容关已在白茫茫的风雪中隐约可见,漆黑的城墙似密不透风的铁幕,挡住了席卷的凛风,也挡住了贾裘乌泱泱的十万大军。
军队扎了营,便要进食,队伍后面的“储备粮们”瑟瑟发抖地挤靠在雪地中。
一队兵士手中持鞭,在流民队伍中巡视,所有人都瑟缩着,面色惨白,绝望地祈求被选中的不是自己。
“你,你,还有你……”
几个人被士兵推搡出列,顿时面如死灰,哭喊出声。有一人怕极了要逃走,顷刻间,脑袋落地,身首异处,雪地上溅出一片鲜红血污,再无一人敢言,只闻低低的呜咽声。
突然,一个被选中的男子“噗通”跪倒在地,扒住士兵的外甲,涕泗横流,哭求道:“大爷……大爷……求求别杀我,我身强力壮,可以给您牵马,也可以做苦力,总归是有些用的,用完了气力您再杀不迟,求求兵大爷,我还不想死啊啊啊啊!”
士兵俯身,抬手嫌恶地拍了拍男人鼻涕眼泪模糊的脸,蔑笑道:“好像是有那么几分道理,可若是饶过你,我们今日就会有人吃不饱。不如这样吧,你去挑一个人替你下锅,如何,嗯?”
“好好好,多谢大爷,多谢大爷救命之恩!”男人连忙哭着叩首,接着抬起一双猩红浑浊的眼,扫向面前的流民,目光骤然停在最末,只见他颤抖着伸出溃烂的手,一指,半疯半癫道,“大爷,这个残废!您瞧,她跟在队伍后面,也不过是拖后腿,吃掉我们还能走得更快些!就她,大爷,我选她来替我!”
“好,好……”士兵嘴角带笑,一边应和着,一边抽刀砍了男子的头,又一脚将扒住他裤脚的无头残尸踹开,抬手一指向敏,狞笑道,“你们,将她拿来!”
向敏面色一白,正欲挣扎,却见十一挡在她面前,利刃转瞬横在他颈间。
“别动我夫人!”十一头一次露出些骨气,不卑不亢地为向敏挡了这些残暴的兵士。
“这种时候,你逞什么英雄,小流浪汉!”向敏急了,咬牙切齿道,现在他们面前的可不是三个眼瞎脑钝的恶匪,而是贾裘手下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精兵,而且还是人性已泯、走投无路的精兵。
“你救我一命,我合该还你一命的。”
“什么?”向敏愣住。
十一没再言语,抬眸瞧向面前的兵士,跪地求道:“大爷,今日我来换我娘子,只求大爷让她再多活一日。小人恳请大爷开恩,我娘子跟着我吃尽了苦头,操劳颠沛,没享过一天福,我不愿她这次又走在我前面,求求大爷,圆小人一个夙愿,小的不胜感激!”
“呸!”士兵啐了一口,“今天这群杂碎,真他娘的事多,换换换,搞得爷头疼。”
士兵似乎是乏了,没了杀人的心劲儿,扭头轻蔑地瞥了眼向敏:“让你这贱妇看一眼明晨的太阳,再来送你上西天。”
而后,士兵拔刀顶在十一背后,推搡着他离开。
十一俯身将向敏安置在一旁的板车上,最后瞧了她一眼,眸里竟带着安抚的笑意,冲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的向敏点了点头。
疯了!向敏颤着嘴说不出一个字,你这小流浪汉疯了不成!她想质问,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眼睛急得泛了红。
十一勾起指,轻拭向敏被打湿的眼角,温柔勾唇,起身离去的一瞬间,他忽错在向敏耳畔说了一句什么,而后转身离开,背后是一把杀人夺命的锋利长枪。
“长公主殿下,别哭。”
向敏怔愣地望着小流浪汉决绝的背影,耳边还环绕着那温热的吐息,小流浪汉说出的每一个字,向敏都听得清清楚楚。
向敏拖着残腿,匍匐在地,一寸一寸爬向前,在洁白雪地上留下一条黑洞洞的痕迹,但她追不上,背离她而去的小流浪汉渐行渐远。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留住他。
是不想要他死,抑或,不愿无辜的他替自己而死?她不知道……
深厚的积雪淹没了向敏的手脚,十一为她仔细包扎好的布条被雪水浸透,又被积雪里藏着的残枝枯叶划破,一点点散开,向敏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再一次被冻伤,渗出血来。
“十一!”向敏伏在雪地里,无力地呜咽。
绝望之际,她身后猝不及防传来一声响亮的马嘶,一个黑影兜头笼罩下来。
向敏没防备地仰头看去,是一个金甲骑兵,勒住□□奔突的烈马,那马的前蹄高扬而起,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
“伍长!且慢——”
正押解着流民往营寨走去的士兵被叫停,他看着高头大马上的来人,问:“作甚?”
“大将军有令,寻一识字的流民,随我去城门前喊话,助我军夺下崇容关。”
闻言,那伍长推开身边的小流浪汉,冲众人道:“你们中间有没有识字的,站出来!”
一众人鸦雀无声,这些人大多不识字,就算识字也知在城墙下一站,九死一生,不愿上赶着丢掉性命。
伍长没了耐心,走向噤声的人群,瞧上里面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一把将他扯出来:“你不识字?”
“不识。”青年人不卑不亢道。
向敏定睛一看,面前人好生面熟,她细一琢磨,想起来,这是昨夜在篝火前痛骂贾国舅的书生。
伍长瞧着青年书生昂首挺胸的傲气模样,气急败坏,铁剑抵在书生脖颈,他怒道:“我劝你想清楚,我再问一遍,识也不识?!”
“不识。”书生泰然道,接着闭了眼,引颈受戮。
看来,这年轻书生宁死也不愿同贾裘同流合污。
眼见伍长的利剑就要砍断书生的脖颈,却听一人高声道:“大爷——刀下留人——!”
是小流浪汉,向敏心中一颤,不知这厮要作何。
谁料,这软骨头噗通跪倒在伍长面前,谄媚进言:“大爷,小的愿随大爷前去叫阵,小的识字,定能担此重任,给大爷们办得服服帖帖!”
“你,识字?”伍长低下头,轻蔑地瞥了小流浪汉一眼。
小流浪汉一袭破布裹身,披头散发,露出的皮肤满是冻疮,哪里有半分读书人的气质,只能是路边讨饭的叫花子无疑。
“识字识字!幼时有幸跟亡父在大户人家做小卒,主人心善教了小人识字,小人怎敢欺瞒大人,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小流浪汉笑得阿谀谄媚,“大人不信?小人还会背书呢?”
“‘子曰:温故而知新……’”
“闭嘴,老子听不得人在我跟前念咒,谅你这软蹄子也不敢撒谎骗我们!”伍长收了剑,扯住小流浪汉的领子,拖着他,旋身即走,“就你了,跟我去阵前!”
“是是是,大爷,小的定然好好表现!”小流浪汉弯着腰,搓手弯眸,嘿嘿地笑,跟着伍长上马,直奔城门而去。
日。
向敏眼角的泪就这样冻结在颊畔。
为了这没骨气的东西,自己在哭个什么劲儿?向敏恨不得伸手抽自己两巴掌,真是一时昏了头,忘记了小流浪汉的本性。
这人,贪生怕死,好吃懒做,懦弱没骨气,死不足惜!
向敏撑着双臂重新回到板车上,一眨眼的功夫,她心里有了打算。
士兵们扬长而去,逃过一劫的流民皆长吁短叹,抹着眼泪,四散开来。
向敏瞅准时机,拦住身旁走过的一个布衣书生。她拉住青年人的衣袖,开口道:“这位英雄少杰,且留步。”
是方才那个险些死在伍长刀下的书生。他有些意外地瞧向面前残了腿的女子,停住脚步。
“方才少侠的所作所为我皆看在眼里,我知少侠憎恨贾裘至深,宁死不愿与这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为伍,不知少侠愿不愿意以性命相搏,同我去救下崇容关?”
“什么?!”书生压低了声音,双目大睁。
“我言,少侠愿不愿意随我去解救崇容关?”
“你……你一个残了腿的女子,怎敢说出这种大话?”
“我不敢,但定西军敢。”向敏扶着板车坐起,倚靠在身边的枯树上,仰头勾唇,笑了,笑得极艳极狂,“少侠,你觉不觉得贾裘连夜进军,一刻也不敢停歇,十分奇怪?”
“确实……可那又和定西军有甚么关系?”
“贾裘星夜赶来,火急火燎地要拿下崇容关只怕是因为,”向敏一挑眉,眸光犀利,“因为身后有定西军在追赶。”
“定西军先前屯聚京都,要来只会自东北边打来,如此,必会先经过崇容关,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贾裘大军之后?”书生拽回自己的衣袖,不愿再听向敏胡言乱语,“若是崇荣关都没定西军来救援,更不要奢望贾裘的大军之后会有神兵天降了!你这妇人,太能扯谎了些!”
“少侠可知圣上下的两道圣旨?”
“自然是知道。”
“那少侠应该知晓,定西军精锐正在四下寻找当今圣上的亲妹妹。”
“嗯。”
向敏紧紧握住书生的手腕,狭眸似刀,“而本宫就是当朝长公主,项愍。”
小流浪汉,你你你……女鹅的眼泪终究是错付了![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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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