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聿会哭吗?
他会流眼泪吗?
他会感到焦灼和绝望吗?
梁佑不知道。
除了他从曼姐店里辞职后跟他撞见的那一次他看见梁聿红了眼眶,以前的、后面的,就再也不知道了。
他只知道梁聿是他的天,在天的庇佑下,他的世界里从未下过一场雨。
从漆黑的酒店房间里醒来,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的事情了,房间里仅有的一道细长的光线,是从两片窗帘的夹缝中射出的,微弱,压抑。
梁佑伸手探了探身侧的位置,没人,凉的,梁聿已经离开很久了。
这个认知让他有点恐慌,尽管他知道梁聿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抛下他不管的。
好饿啊,梁聿是不是给他买午饭去了?
中午会吃什么,肉?还是青菜?
他不太想喝粥了,希望今天中午不是粥。
梁佑掀开被子光着脚下床,略过窗帘来到门口,刚打开门,还未踏出,就听见了梁聿的声音。
“我已经联系上他了,很快就会找到他的……他还不肯告诉我他在哪……您现在跟我谈周骁屿的生日似乎不太合适吧?我的确是他亲哥……他的礼物我会补……妈,”梁佑看见梁聿抬手捏了捏眉心,“您不觉得您现在有点过分了吗?”
他生气了。
他在和妈妈通电话。
梁佑握紧了门把手。
梁聿一直在和妈妈联系吗,为什么不告诉他?
梁聿为什么要说已经联系上他了?
不是答应好他不告诉妈妈他们的吗?
“我才刚联系上梁佑不久,您就不关心他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身体健不健康,有没有受伤,会不会生病吗?周骁屿他只不过是今年没有收到我送的礼物罢了,只不过是一份礼物而已,你们有什么好介意的?他有你们所有人的陪伴,可梁佑呢?”
吵架了,为什么,因为他吗?
他都已经跑了一千三百公里了,他们还是不满意吗?
“他没钱,去打工,挣了钱也不敢花,穿的衣服用的东西全部都是最便宜的,他生日的前一天都还在工作……是,不是你们让他走的,但他会走,是你们逼的!”
虽然被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梁佑还是听的一清二楚。
梁聿吼人了。
因为他。
梁佑面色苍白地后退了一步。
“梁佑为什么会走,你们两年了都没仔细想过原因吗?”
别说了……
“你们觉得有愧于周骁屿,可周骁屿他到底缺了什么?他以前有谢婉华和周铭安疼,现在有你和爸宠,可梁佑他只有我!”
别说了。
“从小到大你们都在忙,从没管过梁佑,有什么事情也是丢给我和保姆,现在他长大了,你们却丝毫不顾及他的感受,仗着他懂事,就把他往外推!就算谢婉华是他的亲生母亲那又怎么样?你们忙着弥补周骁屿,谢婉华她忙着想周骁屿,谁在乎过梁佑!你们到底谁、在乎过他!”
别说了!
梁佑痛苦地捂住了耳朵,那些被梁聿一字一句吐出的话就像是一把把尖锐而锋利的刀,恨不得划破他的耳廓、捅进他的耳道、刺穿他的耳膜,将他整个耳朵搅碎搅烂,叫他这辈子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亲人之间的感情,怎么可以用钱来衡量?也怪我……”
他蜷缩着,梁聿的声音从指缝中漏进来。
“如果我早点知道梁佑的想法,如果我再多关心他一点……”
“砰”得一声,是梁佑用力甩上房门的声音。
梁聿猛地怔住,回头,却只能看见紧闭的房门。
梁佑醒了。
他都听见了。
梁聿的脸色倏地煞白,他二话不说挂断电话,几步来到房间门口,摁了摁门把手,打不开,被锁上了。
“小佑,”他敲着门,“小佑,怎么了?你怎么了?你听哥解释,小佑,你先开开门,好不好?你先让哥哥看看你,好不好?”
“不好……”隔着一扇门,梁佑止不住的掉眼泪,他双眼紧闭,眉头紧锁,不停的用手捶打着自己的头,嘴里的话从嘟囔到崩溃大喊,“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梁聿给周骁屿送礼物?
为什么周骁屿是梁聿的亲弟弟?
明明,明明他也叫了董梦二十年的妈妈,为什么妈妈就不肯多爱他一点……
为什么他不是那个被抱错的周骁屿?
别想了……
为什么爸爸妈妈都不喜欢他?
你别想了!
怎么都不喜欢他啊……
求你了别想了啊!
为什么……
“不要再想了啊!啊——”梁佑发了狠地抓着头往墙上撞。
听见声音的梁聿心中怔然。
梁佑撕心裂肺的吼声在他的心脏周围聚成了一张大网,网一收,逐渐勒紧,叫他呼吸不得。
他心急如焚:“小佑,小佑,哥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提这些事情,我不该和他们联系,你开门,求你了!”
“都不要我,”梁佑啜泣着,回过身,将自己抱成一团,“都不要我……你们都不要我……”
他躲在黑暗里,从窗帘之间夹缝里偷生的光落在他的左侧,他缓缓探出手去触碰,却在仅剩一厘米时停下。
已经伸直了。
可是碰不到。
如果你能照耀得了整片大地,那是否也可以照亮他?
梁聿将门撞开后,入眼的就是这样缩在门口旁,探着手,目光呆滞、魔怔般的梁佑。
他心如刀绞,痛到无法呼吸。
“小佑……”
他颤抖着在梁佑面前跪下,轻轻张开双手,小心翼翼的将他拥进怀里。
“小佑……没事了,别哭,没事了。”
“都不要我……”
“哥要你。”
“都不要……”
“我要你!”梁聿痛苦地闭上双眼,“我要你、我要你,梁聿只要梁佑,你听明白了吗?梁佑,你听明白了吗!”
梁佑僵硬着身躯,眼神麻木,像是失了感官:“哥……”
梁聿收紧了双臂。
他只能收紧,再收紧,他害怕梁佑就这样彻底和黑暗融为一体,然后从他的眼前消失。
“我在。”他应道。
梁佑眼帘轻颤:“你看,照不到……”
“照得到。”梁聿睁开眼,起身一把将窗帘拉开。
突如其来的光穿过玻璃照进房里,原本漆黑的房间瞬间变得通亮,刺眼的让梁佑张不开眼睛。
梁聿回到梁佑的面前,弯腰将他抱起,放在床上:“拉开窗帘,就能照到了。”
“拉不开,”梁佑低声呢喃,自暴自弃,“拉不开的,我不想这样想,但我没办法,为什么一定要拉开窗帘才能照到太阳,为什么太阳不能来照我?”
“你看,我多矛盾,像个神经病,我明明知道这样想是不对的,你他妈拉紧了窗帘太阳怎么照的进来,你在矫情给谁看?我不对劲,我感觉出来我不对劲,但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总是刻意去忽略这些,我以为只要我不去想,我就能忘掉这一切,我以为我快死了,就能把所有的事情都释怀,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就像个小丑一样,自以为是,自欺欺人。”
“我就是介意,介意为什么爸妈养了我二十年却不关心我、不在意我,而一个对他们来说从没接触过,可以说是陌生人的人,仅仅因为一张鉴定报告就可以获得他们所有的爱?”介意为什么我喊了二十年的爸爸、妈妈、哥哥,最后却成了别人的。以前的朋友在背地里骂我小偷,我有时就会在想,是不是你们也会觉得我是个小偷?”
“其实我都是装的,我想告诉他们我生病了,我想知道他们会不会在得知我生病后来爱我。我想拿我的病做筹码,成为一个赌徒,去赌他们心里有没有我。我是不是特坏?我居然开始庆幸我有这样一个筹码。如果我赌赢了,能看到他们眼含自责的表情,感觉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梁聿哑然,望着梁佑久久无言。
这是梁佑的心声,亦是他心上的疤痕。
痛苦就像是无形的纹身,牢牢地扒在他们二人的身上,怎么洗也洗不掉,甚至连痕迹都摸不着,可是揪心的感觉却那样强烈。
心脏不停的收缩,痛、痒,他们无法把手伸进胸膛里进行安抚性的触摸,除非开膛破肚。
梁聿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梁佑却忽然对着他笑了:“哥,你别自责,你现在的表情好丑,一点也不好看……我知道,我可能是、可能是心理上也出问题了,我经常去纠结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做一些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矛盾的举动,我有时候也想怪你,但我知道你没错。”
梁佑伸出手,抓住了梁聿的衣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把我照顾的很好,这些天我是真的很高兴,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哥,我只是生病了,对吧?”他哽咽,将衣角拽的几乎破皱,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这里、有问题,才会难受,才会像个疯子一样歇斯底里,其实我不是那样的,我只是生病了,对吗,哥?”
“是的,”梁聿哑了音,蹲下身来,擦掉了梁佑眼角的泪水,“不过没关系,你可以生气,可以任性,这不是疯子,是你的权利。”
真好啊,真好啊……
梁佑哭着又笑着,满脸泪痕,梁聿摊开手掌一蹭,全是湿漉漉的泪水,他叹着气,抽了两张纸给梁佑擦鼻涕。
“乖,不哭了,眼睛都肿了,鼻子也红了,像只花猫,唉……”
梁佑笑出了一个鼻涕泡。
可不是嘛,他下辈子就要投胎成梁聿的猫。
这样的人,叫他怎么舍得离开啊。
想着,他的眼里又泛起一层水光。
等他彻底冷静下来后,后知后觉的,整个人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梁聿叫酒店送了餐上来,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口接一口,慢吞吞地喝着。
“好喝吗?”
梁佑顿了顿,舔了一下唇瓣:“有点甜。”
“甜?”梁聿皱眉,给自己舀了一勺鱼汤。
纯白的汤汁在舌尖化开,浓郁鲜美,却唯独谈不上一个甜字。
想到什么,他放下汤勺,神色未变:“是有点甜,我一会儿向酒店经理反馈。”
梁佑摇摇头,轻声道:“不必了,一道汤而已,能喝就行,别为难人家了。”
梁聿看着他,心情愈发沉重。
他借口去了卫生间,给医生发了微信。
——我弟弟的味蕾好像出问题了,吃什么都觉得甜,这是为什么?
——嘴里发甜,那说明他现在唾沫分泌异常,唾液中的淀粉酶含量增加,刺激味蕾就会觉得甜。
——如果到了这一步,那他的时间还剩多久?
——跟他的心态也是有关的,肺癌晚期通常伴随着情绪低落,心情烦躁,你作为他的亲属一定要多注意,在他面前保持乐观,多点耐心,多关心他。
——好的医生,我知道了,谢谢。
是这样……难怪刚刚梁佑的反应那么大,原来有一半的原因,是出在他身上。
他没克制住脾气发了火,让梁佑看见,于是成了梁佑崩溃的导火索,变相的加剧了他病情的恶化……
还说不怪他,既然他决定在梁佑身边照顾他,那就应该细心周到的想到一切才对,而不是造成今天的局面,怎么能不怪他。
想着,梁聿收了手机,沉默地走出了卫生间。
梁佑已经吃不下了。
他最近的胃口变得越来越小,以前还能吃掉整碗饭的三分之二,现在顶多吃满二分之一,有时连二分之一都吃不到就摸摸肚子说自己吃饱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逐渐明显突出的第七颈椎,明明一直小心喂养却愈来凹陷的颧骨,消瘦的身躯映在梁聿的眼里,这一刻他才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这个人会离开。
是真的会离开。
一如他两年前的不告而别一样,在接下来的某个日子里,他也会悄声无息的走掉。
原来离死亡越近,就越是让人恐惧。
他尚且如此害怕,更何况是梁佑。
“哥,吃不下了,你吃吧。”梁佑搁下了碗筷,疲惫地窝回了床上,将自己裹成一团。
被子被他压的十分严实,严实到梁聿上床的时候,拽都拽不开。
“不给我盖盖吗?”梁聿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给。”梁佑答。
他的声音闷闷的从被窝里传来:“我的门锁坏了……隔壁还有一床被子,你去拿。”
梁聿有些发懵。
他这是,还在生气?为什么?因为门锁?
好吧。
梁聿认命的去把另一个房间的被子抱到了梁佑这来:“我下午会叫人来处理……门锁的。你早上睡了那么久,现在还睡得着吗?”
梁佑不知道,于是就没有说话。
梁聿思考了几秒,换了个方式和他搭话:“不是要列打卡清单吗,从今天下午开始计划怎么样?”
几秒后,梁佑露出了一双还在发肿的眼睛:“那我要列在我的备忘录里。”
梁聿:“没问题,那我可以申请共享备忘录吗?”
梁佑纠结了一下,还是同意了梁聿的请求,他从被窝里将自己解放出来,点开了手机:“共享了,但是你只能看,不能动。”
梁聿:“好的。”
可梁佑想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一时半会根本想不起来也写不完,有时候纠结起来,就将一个个打上去的字又一个个删掉。
在这期间梁聿一直很耐心的陪着他,无论梁佑提出什么意见他都表示支持,偶尔还根据梁佑所口述的一些计划提出合理的建议,两个人就这样从一点都列到了三点多,梁佑才终于收工。
“我们一个一个做吧。”梁佑看向梁聿。
梁聿点头:“好。”
“那下午染发。”
“可以,我和你一起染。”
“真的?我想染成金的。金的寸头,是不是很酷?你要和我一起染金的吗?”
“我……”
“算了算了,哥你还是黑发最好看了。”
梁聿摸了摸梁佑的寸头,拇指抵在他额前的发根处:“没事,我和你染一样的,就金发。”
关于医学上的事情,一半属于亲身经历,我奶奶是肺癌过世,我照顾过她一段时间,所以对这个病稍微有点了解,也仅仅是有点了解,总归是不太严谨,辅助于剧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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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