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被捂住的瞬间,所有的狼狈不堪尽数消失,只剩呼吸引起的骨膜振动。一下一下,心脏随着同频,快要从胸膛跳出来。
祁和声音在抖,好似哽咽:“你不要听她说。”
过了很久,久到两人都累了,段舒怀扶着她的肩膀结束这个拥抱,他微微颔首:“嗯。”
这里太黑了,祁和都要看不清他的脸,唯有一双眼睛像映了光一样,透亮。
“上楼吧,”段舒怀抬手替她拂去发上的叶子,“等会儿你妈妈也要上去了。”
祁和没有动作:“那你要上去吗?”
段舒怀:“我晚点再上去,等这件事情处理完。”
说着就要起身,祁和下意识扯住他的校服外套,她看见段舒怀停住:“能不能不去?”
祁和想说的是,能不能和你一起去,但她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林清不会同意,段舒怀也不会同意。
段舒怀看出她的担忧,温声说:“我能解决,晚点回来给你发信息好吗?”
祁和慢慢松开手:“好。”
上了楼,一颗心悬着,怎么也落不到实处。
过了半小时外头传来开门的声音,是林清回来了,祁和立马跑出去问:“妈妈,书微阿姨怎么样了?”
林清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把装着手表的绒布盒递给祁和:“在解决了,你段叔叔连夜买了机票回来,这两天就会把事情处理好,别担心。”
“那个人……怎么回事?”祁和冷静下来才思考起谷萍说的话,谷萍的儿子和段舒怀,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清将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祁和:“她儿子有严重的心理抑郁,当时书微住在隔壁,那小孩跑来问舒怀作业,一时想不开从阳台跳了下去。”
“具体的我也没问清楚,你别太担心,都会没事的,”林清见她表情不太好,“晚上没有被吓到吧?”
“没有。”祁和摇了摇头。
林清去了书房:“嗯,早点休息,别去想这些。”
一直到十二点都没有等到段舒怀的信息,祁和反复想起他的眼睛,她想,段舒怀一定承受了很大的痛苦。
祁和没有办法设身处地去深思这件事情,谷萍晚上闹的这一出,她前前后后拢共待了不过半小时,整个人就快喘不过气来。
段舒怀要怎么解决?
十二点三十七分,手机响了。
祁和的瞌睡一下就没了,立马打开手机看消息。
[cbdac:有点晚]
[cbdac:已经到家了]
[cbdac:晚安]
祁和有很多话想问,在输入框里删删减减,最后只发了一句:
[查无此人:段舒怀,你很好]
过了两秒她又强调。
[查无此人:真的,是真心话]
看到这两条信息的段舒怀停住手上的动作,合上手机靠在椅背上,他闭上眼,满脑子都是祁和抱住自己的画面。
一个不同寻常的,温暖的拥抱。
很多年后,段舒怀依旧能回忆起这个拥抱的温度,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翌日。
祁和照常去学校,按部就班地上学,她没有见到谷萍,也没有听到不该有的风言风语。
这样的风平浪静却让她无端躁动不安,以至于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段舒怀班门口。
那天和段舒怀说话的女生一眼就看到了她,问她是不是来找段舒怀的,祁和说是。
“他今天有事,请假了。”
祁和回到自己班上,拿起手机想给段舒怀发信息,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几次拿起又放下,停在聊天界面半天没有动作。
林书意受不了:“什么破信息要你纠结一天都发不出去啊?”
“我不知道要怎么发。”祁和实话实说。
林书意叹气:“又是给你那小邻居吧,你想发什么就直接发呀,反正是他收信息又不是你收信息。”
“是他家里的事情…太**了,不好问。”
林书意一把拿过祁和的手机:“那就别问了,他要想告诉你,自己会说的,你现在别想这些,帮我背书吧。”
手机一直到晚自习放学才重新回到祁和的手上,她没有立刻打开,佯装忙碌,等待几秒后才做出不经意的模样亮屏——没有段舒怀的信息。
“别这么蔫吧啊,不就是信息吗,没事的,”林书意手搭上她的肩膀,“走,你书意姐姐请你吃宵夜。”
两人一起去了校外的炸串店,祁和没什么胃口,只要了一串炸年糕。
老板刷了很厚一层辣椒粉,林书意咬一口眼睛都冒光,祁和却有些食不知味。
她没多留,和林书意说了几句就走了,到家时林清和祁智平坐在客厅,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祁和察觉到气氛不对,立马回了自己房间。
她拿出手机,犹豫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忍不住发了信息。
[查无此人:处理好了吗?]
段舒怀隔了两分钟回复。
[cbdac:嗯,差不多]
[查无此人:你现在在家吗?]
[cbdac:在回家的路上]
祁和在聊天框里缓慢输入:能见一面吗?还没打完就删了个干净。
[cbdac:要见面吗?]
祁和几乎是秒回,她说要。
[cbdac:晚上可能会太晚]
[查无此人:没关系的!]
手机输入框里剩下的半句‘明天再见吧’被删得干干净净,段舒怀回复说好。
十一点三十七分,祁和收到了段舒怀的语音电话。她没想到对方会用这种方式进行联系,手一抖,手机滑落往下,坠在桌面上发出响声。
祁和立马捡起来接通。
“祁和。”是段舒怀的声音。
她应着:“嗯。”
“现在方便吗?我在小区楼下的凉亭里,如果要休息了,我们就明天——。”
“我马上下去。”祁和一句话说得很急。
段舒怀哑然失笑:“好,记得打开手电筒照明。”
客厅的灯已经熄了,祁和注意到书房的灯还亮着,应该是林清还在忙。她披上外套,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换上鞋出门。
段舒怀远远看到她就招手,他手上握着手机,闪光灯一直在亮。
祁和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没见面有很多话想要问,见面了却又问不出来了。祁和犹豫着:“我妈说,你爸爸回来了。”
段舒怀点头:“嗯,上楼休息了。”
“还好吗?”
段舒怀又点头:“挺好的。”
那就好,解决了就好。
又过了一会儿,祁和问:“要不要吃雪糕?”
她都忘记现在已经是冬天了。
段舒怀看着她:“应该会有点冷,你想吃吗?”
祁和并没有很想吃,只是觉得雪糕是甜的,吃了能让人心情变好,冷风吹过脸颊时她想,烤红薯或许是个更好的选择。
见她没吭声,段舒怀笑了一下:“不问我其他的么?”他神情变得认真起来:“你问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祁和看着这样的段舒怀突然就不忍心问,她快速地眨了眨眼,随后摇头:“刚才想问的,现在不想问了。”
“为什么?”
祁和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说得坦诚:“怕你难过。”
这一刻,祁和有点想明白了,段舒怀没有在怜悯她,从来都没有,就像她不会因为段舒怀的遭遇而产生怜悯心。
是担心又心疼。
段舒怀看了她很久,恍惚间祁和感觉他眼睛湿湿的,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你要哭了吗?”
“没有。”段舒怀淡淡地笑了一下。
“那个小孩叫周嘉然,我在南川的时候他住在我隔壁。他脾气很怪,很偏执,总是和我说他很难过,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安慰了他几次,他就和我亲密起来。他来过我家几次,会问我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我让我妈和他家长说过,要多注意他的情绪,但他装得很好,别人都看不出来他生病了。”
“后来他爸妈闹离婚,他跑来我家问我,为什么要离婚?既然要离婚当初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他情绪很激动,紧紧抓着我的手腕,眼泪掉个不停,我告诉他,离婚并不意味着爸爸妈妈不爱他了,只是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陪伴他。我一直在劝他,好不容易说动了,他妈妈打了电话过来,问他离婚要跟谁?”
段舒怀声音变低:“他又开始哭了,无论我怎么安慰都没用。他对着手机大吼,说谁也不跟,然后跑到我家阳台上,跳了下去。”
“我根本叫不住他,也抓不住他,就眼睁睁看他跳了下去。”
祁和的呼吸变轻了,她作为一个听众,一个完全在事件之外的人都感到煎熬,但段舒怀还在继续说,声音低低的,像一沟死水。
“后来警察来了,找到他的日记本,上面记录了他无数次想要自杀的想法,还有他在医院的检查报告,重度焦虑和抑郁。他妈妈闹了很久,最后被警察劝回去了,我爸觉得事情发生在我家他有责任,给了一笔赔偿金。”
“之后我就搬家了,搬到南川另一处住宅,我当时状态不好,请了两个月的假待在家里看心理医生,结束治疗后医生建议我换一个地方上学,我妈就带我来了广海,搬到了你家对门。”
心理医生?段舒怀之前竟然还去看过心理医生?祁和一点也看不出来,每次见面,他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从容淡定,像一棵傲然常青的松树。
这样如树一般有生命力,昂扬向上的人,原来也会有脆弱的时候。
她眼眶红红的,侧目望过去时显得楚楚可怜。段舒怀没曾想会见到这样一副光景:“怎么哭了?”
不说还好,一说祁和哭得更凶,右眼一颗饱满圆滚的泪随着眨眼的动作落了下来,段舒怀下意识抬起手,又生生停在半空中。
那滴泪落在他虎口处,滚烫的,和这冰冷的季节完全不同。
祁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抬手抹去泪,用着非常拙劣的借口:“眼睛里进沙子了。”
段舒怀看了她几秒才收回手,拿出口袋里的纸巾,递给她:“擦一擦。”
祁和接过,抽了一张攥在手里:“那她为什么又来找你?”
“谷萍这次找过来是因为她离婚官司吃了亏,判了净身出户,女儿也不肯跟着她生活,所以心理失衡,想来闹大事情讹一笔钱。我前几天就知道她来了广海,上次你来我班上看到的那个女生,叫谷愉,是她侄女,当时的事情她也知道,谷萍找我也是她告诉我的。”
段舒怀捏了捏手心的纸巾,塑料摩擦发出窸窣声响:“前几天因为这个事情没来得及告诉你——”
他看着祁和的眼睛,语气郑重:“上次在琴房听到你说的话,我想说,我没有在怜悯你,也从来不是因为同情才靠近你,至于被迫,那更是不存在。”
同情是人与生俱来的情感,因为太重,祁和不想要。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经历的一切是不幸的,不需要段舒怀对此产生共鸣。
“……我,知道。”祁和那时不懂,现在却理解得深刻。
十二月夜里的风很凉,祁和手指被冻得泛红,塞进口袋里,搓了搓,反复想着不久前段舒怀说的话,世界真是不公,好人得不到关怀反而沾上一身泥泞。
气氛太过低沉,段舒怀故作轻松地问:“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祁和不敢再问谷萍的事情,偏偏又想起她说的,段舒怀要考北城。过了会儿,她问:“你要考北城大学吗?”
段舒怀颔首:“嗯,很想考。”
小区有汽车驶入,远光灯直直地打过来,将凉亭里的一切都照亮。
段舒怀瞳孔的颜色在强光下变得很浅,他微微眯眼:“你呢,要考北城吗?”
像一种邀请,尤其是在祁和认为自己对段舒怀的感情超出友情的当下。
远光灯灭了,凉亭内恢复昏暗,祁和小声地说:“可能吧,北城的学校都很好。”而后她又说了一次:“考吧,我试试。”
说的是试试,但语气是肯定的。
“好。”段舒怀的笑容比风还要温柔,祁和没忍住多看了一眼。
“上楼吧,外面太冷了。”
两人一起进了电梯,祁和看着反光镜里两人并肩的影像,轻轻呼了口气:“你三十号晚上有时间吗?”
视线在电梯金属门上撞上,这是一种亲密的,属于密闭空间下的,另一种形式的对视。
心脏噗通噗通跳着,祁和缓缓偏过头,从段舒怀的肩膀往上,一路到他的眼底:“我想邀请你来看我的钢琴演出。”
其实不用祁和邀请段舒怀也能去,因为是学校的文艺汇演,只要学生想去,都能溜进去看两眼。
段舒怀垂下眼,沉沉地看了她几秒:“邀请理由有吗?”
祁和被这个问题问住,她以为段舒怀会直接答应下来,犹豫着找借口:“嗯……我想想。”
说完就背过了身。
段舒怀弯了弯唇,不打算再逗她。
然而下一秒祁和就转了回来,言辞恳切,眼神真挚:“因为你说我弹琴很好听,我想你听了能开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