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谢谢您,到时候我会去的。”刚缓过神,沈朝听就得到了自己前几年拍的电影定档今年十一的消息。
那是部什么剧来着。沈朝听想了想,似乎是和校园暴力有关。他饰演的是主角。那会儿他演技尚且青涩,但好在扮演的角色足够与他贴合,再加上导演指导得好,自己也足够逼自己,效果不算太差。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压了那么久才上映,如今重看……
沈朝听弯弯嘴角,会有新的感悟吗。
不能真的在这座城市里待到事情尘埃落定,沈朝听还是回了家。杨柏带着小陈来接机:“怎么回来了?”她埋怨,“在那里好好玩就是了,你本来也没有多少时间在外面。”
沈朝听深深地凝视她,片刻后才转动眼珠:“白白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不喜欢在外面玩呀。”
“这不是我知不知道的问题……”杨柏无言,现在倒也算不上妥协不妥协,只是轻叹一声,“不用总觉得自己身边没人,我们都会陪着你。回家休息吧,过几天又要忙起来了。”
真的吗?沈朝听没问。他看上去是对后一句心知肚明,实际是有预感接下来每个人都会以各种合理的意外离开。这是他目睹老师去世之后得来的天赋,在承诺时尤为强烈。
没关系的。只是说明自己没有那么重要而已。沈朝听压制住心中不够平和的异样情绪,笑着说:“白白姐,我永远都会相信你。”
转眼到了假期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要去参加《与偶像交友》了,不知道到时候会遇到什么样的粉丝。
节目组透露过一些信息,说都是在网络上随机抽取二十人,在观察他们Around发的内容和询问家庭情况后再抽五人,然后和这五人在Letter上交流几天后看他们是否适合进节目组。
不过节目组并没有告诉最后入选的四位粉丝,他们是否能和自己喜欢的偶像成为一对。
沈朝听在心里将前几天杨柏给他发的消息转换成他的视角复述一遍,可惜效果不是很明显,还把本来尚有些口语化的文字变成了冷冰冰的书面语,令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没有有趣的事情。一切都是应付当初的承诺。
他抬眸看向院子里杨柏留下的月季花,浅粉色的娇艳恰到好处。沈朝听走过去,轻轻折断它。
他想起当初的宋明莘,她告诉他要他去感受爱,要重新看世界,要试着与人交好。他能做到的,他只是有点痛苦,他明明再也见不到宋明莘了,为什么还要去实现她的期待。
粉色月季的花瓣娇嫩,沈朝听轻捻几下,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因为不仅爱。他还恨。
在沈朝听刚刚抵达宋明莘的家的时候,他曾真心实意地为自己的不解感到遗憾。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美没有感觉,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活着”提不起兴趣。可明明与“生命”挂钩的所有都值得赞颂。
话说这些思想都是谁灌输的来着?沈朝听蹙眉思考,片刻后给出答案:宋明莘。
不过值得宽慰的是,在他想不起来的第三年第五年到现在的第八年的一天,他对某些东西怀有强烈的执念,这些执念甚至能盖住他的无所谓,甚至能让他尝试着克服自己的恐惧。
于是他习以为常地开始一天的事宜。只可惜刚开始,耳畔就响起熟悉的声音。他越来越不能忍受了,神经骤缩,紧绷得令他的躯体都要挣扎着放弃这个指引躯体动作的头颅。可他又早已习惯它的突兀,表情同方才别无两样。声音过后,他和离他有一段距离的空无一人的书桌座椅上,突兀地多出一个朦胧黑影。
它的坐姿集齐了绝大多数坏习惯,勉强能辨认出的双脚也放在椅子上,头低得很厉害。
沈朝听看着黑影朝向他的一面形状,不知道它在写什么。
他迫切的想知道。
这又是一种直觉,他“需要知道”。可事实上是没什么必要不必要,他知道了也无法参透其中的意义,只会以为是在放纵自己的**。
应该没问题的吧?他想。
他走近,俯身试图看清——
色彩斑斓的音符在跳跃,玫红色的笔壳书写下流畅的旋律。墨色字迹点勾提捺都刚劲有力,和执笔者展现出的模糊并不相匹。
“一听朝阳尽,沉沉黄昏低
“云晚生暮色,乘风过寒河……”
他轻声念出来。
好像按下了什么开关,黑影消散不见。沈朝听怔怔望着自己握着笔的手,看见了自己笔下的旋律与字。
他刚刚写完这首歌的初稿。
到底什么才是幻觉?沈朝听有些头痛。
更多的是恐慌。
他以为自己可以控制情况,在这方面的无知让他自信得几乎自大。他不了解幻觉的难以控制和自己精神的脆弱程度,他明明软弱可欺,却总幻想自己强大无比。
他不自量力。
像溺水即将死亡的人,他挣扎着试图上岸。可岸边没有阳光没有雨露,甚至没有拂面而来的清风。干燥的空气混着飘雪打在他浮出水面的脸上,他呆愣地看着岸上的人。
那是魔鬼。
他想起来了。确实有这样一个经历。
水不是路,岸也不是路。活着那么痛苦,可他还是挣扎着要生。为什么会是这样?扪心自问,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一个卑躬屈膝的灵魂,一个嬉笑怒骂只在台上的躯体,一条狗,并且更低贱。
他知道自己的淡然平和都是狗屁,他心里——他心里最底处,永远都是他自己。
他自私自利。
他只要活着。
只要活着就好。明明只要再给他一点人能感受到的温暖,明明只要这样就好。可岸上的人神情癫狂,终于因为想起他才看他时的表情总是凶恶得难以言说。他们对他的脸和身体虎视眈眈,而不知道水下的生物已经开始撕咬他……他早已不再完整。
它们的动作凶猛迅疾,咬下来十分疼痛。它们体态娇小,一次性吃不了太多,于是半天都无法啃完一只脚。疼痛多了自然麻木,沈朝听甚至还有闲心欣赏它们永不停止它们的贪婪,然后冲它们笑。
雪花落在他身上,干冷的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溺水既然不复存在,那么就没有关心他的必要了。岸上的两个人好不容易结束了他们的赌,面色灰白却不敢吱声,表情狰狞只对着他吼:
“沈迎!你在那里玩什么!赶紧给我过来!”
过去又是一轮地狱,不如待在水中被吃。没有人能拯救被人培养出来的魔鬼。魔鬼也要受罚。一切都很有道理。沈朝听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慢慢将自己沉入冰冷水中。
不去理。
放任自己沉溺。
他不想活着,但没有丧失求生意志。水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鼻腔口中,他眼睛抽搐似的想睁开,却始终无法抵抗平和涌来的温柔的水。
他最后都精疲力尽,都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可水的力在这时托住他,不让他沉底,将他送上去。
混混沌沌的脑子想不出什么东西。他死狗一样浮在水面上,水珠从脸上滚落,像眼泪。
上天似乎知道沈朝听以后会很幸福。所以让他现在惨一点,再惨一点。
好像又能想起什么来了。忽然下起了雨,刚才的雪成了幻觉。雨水砸在他脸上,又混在水里掉落,好像滚烫的泪砸在他心上。
他没有哭泣。
他答应过不会为了不值得的东西哭泣。
他想起来了。
他要活下去。
沈朝听活了二十多年都没有搞明白,为什么进取是黑暗,放弃也不被允许。
就像他不理解美和生命,他不理解很多意义。
明明他一直渴望活着,他从来不愿意沉溺。
他从水里出来,湿漉漉的。他身形瘦削单薄,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全是伤痕。
他任由他们打骂。天生万物,没什么不能被他们用来惩罚他。
沈迎、沈迎……他喃喃念道,你离开了也逃不脱噩梦。
拯救你的人将会被你害死,哪怕不曾应验也会以其他方式折现。众人会由此发现你的面貌,厌恶你的可恨,歧视你的可怜。你的老师如此,你老师的父母也是如此。而你被困在猩红的世界里,因为你是灾星,你也是她重要的人。
倏尔,他感到脸上一阵疼痛。沈朝听怔然摸过去,腥气,铁锈味。湿的,温热。
一手血。
他方悟了这一切的颠倒错乱。
没有什么溺水,也没有什么托住。这张脸曾经被他亲手划烂,又被老师请人悉心照料。它的外表完好如初,内里却是他的心。
愈合犹如沉疴,要从时间入手。
沈朝听该醒来了,从这样一个被托住的梦里。因为所有想帮助你的人都会因你受罪,你身上背过一条人命了,不要再背第二条。
但是,是他自己要背上的吗?是他说“你去死吧,让我活着”的吗?没人告诉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应该怎么做。没人说。
那个人太好了,好到她的死就是另一个人的罪。他愿意受罪,这是他和那个人难得的还在的联系。但是他也痛苦。
为什么偏偏拯救了,还要再毁灭。
下午六点,手机开始推送已经发酵良好的新闻。几天没见,江涴又上了热搜。这次带的话题是为建设乡村儿童教育文化发展事业发展捐款六百六十六万。
这些是这几年他们一起捐款时江涴露出的马脚被粉丝发现的总额,而现在的媒体难免让人误会,于是下面紧跟一条当代明星究竟有多赚钱的话题。
沈朝听早已从思绪中拔除自己。仰头看看黑沉沉的天,外地已经有高温预警了,更远的地方,还有热搜榜上位于尾巴的有关山火的新闻。
需要把江涴的热搜撤掉。他想。
你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情。他又想。
最上方弹出社交软件的小方块,江涴给他发来信息。她说这正好给她马上要上的电视剧造势了,少了一笔宣发费。
如果当初捐款的时候没有被江涴看到就好了。他想。江涴那时候还不熟悉这些操作,起的昵称和本人相关情有可原。毕竟虽然大家都有梦想,却没想过那么快的时间就跻身二线一线。
如果没被看到就好了。他想。
他犹豫片刻,想问:你看到评论区了吗?
但是他不能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