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骨之城【西幻】 第10章 群青之上 3

凯里安·奥列维站了起来，踢了一脚石子，他不大舒服，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你一屁股坐在断了一大截的石柱上，就不要指望自己的尾椎能得到什么体面的款待。

他由此产生了个崭新的疑惑，以前这个团的骑士老爷都怎么和锁甲过上一辈子的，那玩意儿想必坐上去也享受不了多少，他又没听过哪个人物会在锁甲后门上开洞。

“ 凯！你这蠢蛋，我就说你坐在那只会给自己找罪受，要不把裤子脱了看看，是不是把你那可怜巴巴的家伙事都磨起皮了！？”一阵粗野的嘲笑从下面传来，几个佣兵站在倒塌的废墟中向凯里安炫耀地摇晃着手里的麻袋，他们嘴里说的不是这个国家的官话。

“去你妈的吧！我不在这里怎么看得清你们这群吃屎玩儿有没有偷鸡摸狗？”凯里安用同样的乡土话回击，这种方言混杂了很大一部分异国词汇，王国本土人根本无法理解。

凯里安的小队所有人都出身尼塔行省，属于这个王国的另一端，是最西边的沿海省份。

黑袍骑士团自建立以来就与海相伴，各个分部都驻根于岛屿或港口，王国历史上至多有五个骑士团分部，现在只剩下圣梅兰尼亚。而尼塔分部在三□□之初就名存实亡，船舰被拆解充公，仅剩的骑士们被赶到邻省深山里的修道院，连田都凑不够五十亩，靠着打兔子逮野猪过了几十年，好不容易等到国王回归，他们的尼塔分部却没有如愿重建，骑士们只等到了一纸调令，叫他们来圣梅兰尼亚。

不过一切波折都和凯里安他们没多大干系，他们这一队人都是三□□末期生的。对他们而言，骑士团的种种过往不比舅舅家的烂铜锅更实在。至于他们为什么加入骑士团，只能说有的人舅舅家不仅有烂铜锅，还有门道人脉为外甥找个比烧锅炉的少沾些煤灰的差事，想想，干得不错搞不好还能混个骑士爵位呢。

但舅舅们没有告诉他们一件极为重要的事，至少凯里安的舅舅打发他走的时候没说，而他取得见习骑士资格之后一切都晚了。

黑袍骑士团，为朝圣者做医院发的家，最初的圣战骑士团，建团八个世纪以来都直属于圣座。

也就是说————这个团里的骑士全他妈是修道士，得他妈的打一辈子光棍。

活见鬼，凯里安想，那些贵族老爷们不想做了还可以找个理由吃个小惩罚被革去教籍拍拍屁股走人，娶妻生子，该干嘛干嘛，他们这些横穿半个国家来的乡巴佬呢？除了天天吸这鬼城的阴气之外啥都没捞着！

而且据说他们这了不得的大主教上任第一年就送了十几个骑士上教会法庭，其中一大半都是因为搞女人。

妈的！好话说尽狠事做绝的角色，嘴巴上比谁都道貌岸然，结果自己倒带了个青梅竹马的相好来，听说那个名字跟蛋糕似的贵族小姐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推为分团的法术首席。

除此之外，主教还有改组计划，未来骑士团每个小队必须要插上几个法师。

凯里安想到这个就头皮发麻，听天天念咒的白脸书生指点的骑士还算哪门子骑士？他宁愿回老家的坡上和山羊打滚！

一两个佣兵从废墟里爬上来，方才他们负责巡逻的区域塌陷了，凯里安也没有多想，这在迷宫城中不算很稀奇的事，修了几百年的柱子石墙，一直没点动静那才怪了。

于是他让手下的人干脆去废墟里找找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反正塌都塌了，让他们换点硬币吃顿好的也算赚到了。但太值钱的还是要交上去，免得给自己惹麻烦。

“凯，怎么？你的小伙计真的被磨坏事啦？脸快要垮到地上了。”最先从废墟里爬上来的佣兵不坏好意地笑了，“刚刚不还高兴得很吗？说什么这日子里地塌了，‘枢机卿’要触大霉头了。”

“枢机卿”是凯里安给他们的主教起的的绰号，他们这队人私下都这么叫。实际上亚历克斯当下只是一般教区主教，还没资格穿枢机红衣。

恰巧这个国家历史上最有名的红衣枢机也是个以阴险著称的权臣，凯里安最近才知道这个小常识，不过他完全不觉得自己无知，反而认为这侧面佐证了他想出的绰号实在品味不凡。（顺带一提，凯里安给主教的相好，也就是玛德兰娜的绰号是“蛋糕”。）

“我是见了你们发愁！土里刨了半天都没刨出什么名堂，做狗都做不明白！”凯里安啐了一口，他还没想出怎么告诉手下的同乡，将来他们必须和法师共事了，这简直比让他用官话抄公文写报告还难受，“唉，算啦，让我看看你们摸到了什么？”

佣兵打开麻袋，“哪，银叉子，银盘子，银罐子，都压坏了，坏了也好我们——”

“凯里安！你怎么还在这里？”

身后响起了标准的官话，凯里安回头，是他们面熟的传令骑士，那人一路大步走来，“所有队长都已经去见主教阁下了，你最好————你们在干嘛？？”传令骑士瞪着被人夹在中间的麻袋，凯里安挪了挪身体试图挡住露出银盘的麻袋口。

“喂？真的有那么糟糕？”了解了事态交代自己的手下去和大部队汇合之后（当然他们“毫无怨言”地上交了所有银制餐具），凯里安和传令骑士一同前往主教的书房，“我是说，主教大人也知道总要有人做最后一个来的嘛。”凯里安不死心地瞟向对方。

“你到底有没有明白没有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传令骑士受不了地闭了闭眼，“老实点吧！我可以不和主教阁下说明你们把时间浪费在了哪，但他要是见到你这副吊儿郎当的德行那就完蛋了！”

“我当然知道！”凯里安挑眉，“咱们护城的大鱿鱼叼走了东之塔，哎呀，你看看，远道而来的官老爷们的这一趟可真是折了大本啊，也不知道他们一觉起来——”

传令骑士忽然停住，凯里安直接撞了上去。

凯里安骂了一声，“你他妈又哪根筋————”

传令骑士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居然还没听说？”

“——结果是我们的人被带走了？”凯里安消化着临时换卧室这么一回事，他扯了一把护手接口，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虽然对不起他们的同伴，但凯里安的第一反应是那群老东西真他妈运势冲天，这种祸事也能刚好甩掉。“枢机卿”也是一样，要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绑走这么多金贵人物，那这个骑士团干脆就地散伙算了。

紧接着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压低声音，“照这么说……那位‘千金小姐’也？”

传令骑士明白他指的是玛德兰娜，对他点了点头。

凯里安连啧了几声，看到主教书房发光的门缝时才停下。

凯里安朝里面瞄了两眼，鬼鬼祟祟地问：“你不进去？”

传令骑士吃惊，“我干嘛要进去？”

“呃，你看你毕竟都到这里了。或许主教大人对你也有什么吩咐？只是路过门口不太合适吧？”

传令骑士领悟了，这人是想再拉一个人陪自己挨骂，他受不了地抹了把脸，直接把门推开，“主教阁下，奥列维队长到了。”接着他给凯里安做了个请的手势，同时迈步倒退，离开房间，几个动作一气呵成。

凯里安咬牙切齿地用嘴角骂了两句，但还是乖乖挪动脚步进入书房。

书房相比起会议室或者会客厅布置要更朴素一些，不过是满墙的书柜倒是很有魄力，传说放的最高的几本带锁的羊皮书一旦被主教打开便能召唤各位先杰的灵魂。但在凯里安这等对法术一窍不通的乡巴佬眼中，诸如此类的传说只是为本就阴沉的地方增添毫无必要的鬼气。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书房了，没有哪一次有过美好的回忆，最近的一次好像还是他们这队人被逮到打牌赌钱吧，领了处罚去连续守了半个月的夜。

书房中只有一个可坐下的空椅子，正在主教书桌对面，而主教亚历克斯在桌前低头写着什么，甚至没有做出表示知道凯里安进来了。

房里还有第三人，于格背手站在亚历克斯身后，但他也是目不斜视一言不发。

这下凯里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在心里骂娘，妈的，这公子哥绝对是故意的！这群贵族最喜欢这样不阴不阳地折腾人。

他觉得这简直是他这辈子最漫长的几分钟，最后凯里安还是忍不住先出声，“主教阁————”

“奥列维，”仿佛是算到了他要张嘴的时间，亚历克斯几乎在同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现在离你们巡逻处坍塌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又二十三分，告诉我，这两个多小时你们花在了什么事上。”

这下就算是凯里安也明白自己根本坐不下去了。

“报告枢……呃，我的意思是，报告主教阁下，我们有两三个弟兄滑到坑里去了，得把他们挖出来，嗯，就是一开始没能找到对的位置，然后——呃又掉了几块石头下来，压住了，唔，他们的膝盖。”

“谁？”

“什、什么？”

“谁滑到坑里了？谁又被石块压住了膝盖？”亚历克斯还是头都没有抬。

“啊——啊啊，老麦，还有乔纳——”不对，凯里安想起来他们队的乔纳昨天偷跑到后厨把自己肚子吃坏了今天根本没当班，“啊乔——乔伊得，我是说乔伊得。”

“乔伊得两周前被调去港口信理处了，那里要一个会尼塔语的人，调令你和我都签了字。”

该死！凯里安立刻开始思考还有哪一个人发音接近这两个天杀的东西。

“奥列维。”亚历克斯终于写完了，啪地一下把笔扣在桌上，抬起头，“这几年过去了，你好像————”

他们主教黑色的眼睛漠然无波，就算是在发生了如此之多的变故的今天也没能拥有更多的情绪，“你好像从来没打算做出一丁点改变。”

凯里安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亚历克斯也是瞪着这么一双死人似的眼睛问他为什么通用语说得如此糟糕，靠这个准备怎么和迷宫城里的平民与平信徒交流。

“异邦人的使徒保罗会这片海上三分之二国家的语言，东方使徒即便去到再小的海岛都会为其编纂字典，你难道认为你比他们更高贵？”

当时凯里安在心里骂，照这么讲那你不也是该来学学我们说的话吗？但面上到底还是不敢说出来，只能点头称是。

“算了，”亚历克斯将手里的纸甩给凯里安，“你现在带上这封信去骑警的临时监狱领人，立刻。”

凯里安扫了两眼信的内容，他要去捞的人是两个受雇于矮妖的法师，而其中之一居然是————

“精灵……”凯里安不由得念了出来，“阁下，我能知道领了他们出来要干什么吗？”他们自己的法师都够多了，为什么还要再捞两个人。

“我们需要他们的力量，精灵是天生施法者，一根指头都比十个人类法师还出色。”

哦，又是见鬼的高阶法师，不过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这样的话叫哪个法师兄弟去不是更合适吗？我是说，就是各种施法媒介之类的玩意儿，他们可以分着使，阁下。”最后他聊胜于无地补了个敬称。

“法师施法时需要贴身近卫。”

“呃，就那么一小段路也没有多少危机吧，我认为不到半小时的路程咱们的**师们还是能保全自个儿的。”

“不到半小时？奥列维，是从现在开始。”

凯里安仰头，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这——我是说阁下、阁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凯里安·奥列维，你现在就是这两位法师的近卫，以骑士团的名义全力保证我们的协力者的安全，直到他们要做的事结束为止。”亚历克斯仍旧面色不改，凯里安怀疑就算有人在他面前吃小孩脑子他们的主教也是这么一副死样子，“至于你的小队，我会安排别的骑士暂时担任队长。”

在听清最后一句的同时，凯里安感到全身血液都冲上脑门，他用尽全力才忍下来没有冲亚历克斯鼻子来上一拳，这阴险的狗东西原来等着在这里处罚他呢！

“我、我不懂阁下，我是说，很明显还有很多人比我更合适吧。这类精细的护卫活我从来————”

“还不能理解吗？奥列维，我说的是‘暂时’，如果你再次浪费我们的时间，就不需要这个词了。”

凯里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书房的，只是在最后离开时他想到一件事，一拍脑袋，转头对亚历克斯说：“对了主教阁下，我听说玛德兰娜修女不幸被掳走了，我只想让您知道，我非常——非常为她感到遗憾！”

接下来，他很满意地看到他们主教那仿佛永恒不变的面孔上终于出现了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