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十年修建的魏王宫于除夕前竣工,负责工程营建的高所恭请魏王易朝,太常卿上表贺文,推算出来年立春之日当为吉时,魏王准奏,言:“善!”
除夕这天,魏王按照惯例邀请文武百官,席上众人皆洋溢着喜悦的笑容,过节气氛浓郁。
唯一不同的是,原本属于许廷的丞相席位上换成了魏王堂兄魏猛,魏瑾身后站着的也不是原来的郑充,而是新起之秀许寿。
这一小小的变化对于大家来说似乎并不值得多么关注,他们的笑和往年一样,披着一层皮,互相赏心悦目。
魏器着繁重的黑色礼服,九旒冕冠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却也难掩他年老的疲态。他望向座下的魏瑾,见她不吃不喝明显发懵的状态,就想要开口训斥。
而早已坐立不安的魏守和在得到亲娘的允许后,捧着小杯子一蹦一跳地跑向了魏瑾,杯中的羊奶撒的到处都是,但看见小孩子脸上天真烂漫的表情,一切小瑕疵都可以忽略不计。
“王姐除夕安康。”魏守和端端正正地向魏瑾行礼,礼仪周到,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魏瑾开心地捏了捏他的小脸,与他碰杯。
大人教的礼仪规矩做完了,孩童心性便肆无忌惮暴露出来。魏瑾张开双臂,魏守和一滑溜进她的怀里,魏瑾抱着他喂他吃菜,两人嬉笑声是场上独特的存在。
小辈和睦相处、自得其乐,几位长辈见此情景,心里不知该作何想法。
过了大约一刻钟,魏守和被他娘张然召回,魏瑾也在魏器的眼神示意下站起身与众人敬酒。
魏瑾敬完爹娘敬百官,一轮下来,掺了水的酒也令她惹上了醉意。好不容易熬到魏王等人离席,魏瑾也撇下众人不管了,直接打道回府。
从王府离开,魏瑾选择步行回去,一来是因为距离近,世子府和王府不过隔了两条街。二来正好吹吹冷风醒醒酒。
她晃悠到半路,突然脚尖一转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许寿本着新臣子的守则,毫无异议地听从主子的安排,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
魏瑾来到距离最近的闹市。今夜除夕,宵禁解除,久桓城遍地商贩聚集,百姓结伴出游,所到之处皆灯火通明。魏瑾淹没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逛着。
终于,她在一处卖花灯的小商铺里停下脚步。这间铺子的花灯没有多么细腻精致,却胜在外形多样。
魏瑾选了一个侠女样式的小灯,美滋滋地结了帐。
回家的路上,朗月照在大地上,周边的景色就像魏瑾的心情一样清晰明亮。
许寿任职世子府护卫统领,魏瑾就把姜令也安排在府中居住,这是她之前没有意识到的事情,但见到许寿的那一刻,魏瑾便想到了这个绝妙的主意。
要是魏瑾晚去了一步,姜令就跟随许廷回泾旸了。
姜令的住处与魏瑾的院子只隔了一面墙。
魏瑾回到房中把带有酒气的衣服脱去,庄重严肃的礼服换成了红色喜庆的锦衣。
这才相配嘛!她心里如此想着。
姜令正坐在院中最高树枝上赏月,远远地瞧见魏瑾步履轻快地向她走来,身旁还有精灵似的亮物随着她的动作一跳一跳的。
魏瑾站在树下仰起脑袋,笑盈盈地对她说:“姐姐,除夕安康!”
接着举起手,“我给你送礼来啦。”
姜令招了招手,“上来吗?”
于是魏瑾开始手忙脚乱地爬树,由于她手里拿着东西,人又有点迷糊,爬个树十分不利索。
姜令跳下去,抓住她的腰带向上跃去。
待魏瑾回过神,人已经稳稳当当坐在树上了。她抬起头想找到发光的月亮,身子往后仰,就要摔下去时,背后出现了支撑她的力量。
姜令手心的温度渐渐地让魏瑾感知,高处的冷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一些。
她又将手中的小灯举起来展示于姜令眼前,“这是送与姐姐的除夕礼。”
姜令接过,细细看了看,道:“多谢,不过,为何想着送我这个呢?”
魏瑾眨了眨眼,“因为它像你!”
“像我?”
“嗯!像姐姐,是大侠!”她使劲点了点头。
姜令看着侠女背后的长剑,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确实带着佩剑。这般直白的像,倒叫她不知说什么好,她抿唇扯起嘴角,似是有一些无奈的意思。
魏瑾突然又使劲摇头,“不对,她不像你,她没你好看。”说完眉头隆起看向小灯,越看越烦躁。
“下次我亲手做一个,和姐姐一样好看的。”一边伸手欲拿回。
姜令把它拿远,不让她够着,“没关系,心意我收到了,礼物我也收了。”
小灯被姜令拎着在空中晃荡,她漫不经心地又来一句:“我需要回礼吗?”
魏瑾明显懵了一下,没想到她如此干脆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用手挠了挠下巴,“嗯,也是可以的,但是我得想想要什么好。”
姜令见她竟开始认真思考起礼物来了,不由好笑道:“你挑的话,不就没了惊喜吗?”
“是哦。”魏瑾眼睛亮了亮,“那还是姐姐帮我选好了。”
“你不客气客气吗?”
“不客气,”魏瑾摇头,“厚脸皮才能有礼物。”
姜令的视线落在她圆滚滚的脑袋上,忍不住摸了摸发丝梳得齐整且乌黑发亮的后脑勺,又向上捏了捏绑成一团的发髻,“小孩,不厚脸皮也能有礼物。”
魏瑾的脸上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姜令抬手遮住她的眼睛,又凑近她的脸,问:“酒还没醒呢,嗯?这是喝了多少?”
魏瑾马上忘了刚才对话的事,只顾着害臊了,“也没喝多少,我…我酒量有些差。”
她是不敢说出酒里兑水的事了,不然脸上因为醉酒的红晕怕会遮掩不住新来的羞意。
姜令柔柔地笑,没有继续答话,看回了月亮。
魏瑾盯了会儿她的脸庞,然后也抬起头看天。
残月如眉似弓,正巧夜配两佳人。
二人听着树枝随风晃动的哗哗声,天上风吹云动,月亮也因此时现时藏,于是眼中之景就变成了远处忽明忽暗的灯火,黑暗中显得更加可怖的飞檐翘角的神兽,以及府中忙着过年的人来人往。
一切都如此热闹,却又如此宁静,时间在这样的画卷里显得漫长而生动,像是在描绘一个世间最美好的梦境。
呆的久了,魏瑾突然一声哈欠惊扰了梦中人,姜令意识到身旁小姑娘的身子骨可比不得自己,赶紧催促她回屋。
魏瑾向下看了看说:“还挺高的,我有点畏高,姐姐帮帮我吧。
姜令没有多余的思考和犹豫,抱着她跳了下去。
魏瑾睁大了眼睛略显呆怔,姜令以为吓到她了,魏瑾答道:“不是。”
双手把她抱的更紧,显然是不想下地了。
姜令把她掂了掂,薄唇微启:“轻。”遂抱着赖上她的人一路送回了她屋子里。
梨花见魏瑾被人抱着回来以为她又受伤了,上前询问,关心的话连续不停。
魏瑾不好再抱着人家不放,松了手生龙活虎地跳了几下以表示自己好得很,梨花脸上的困惑更加深了。
姜令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对魏瑾说:“除夕安康,无忧成长。”
待她离开,梨花问:“为何姜姑娘抱着主子回来?
魏瑾傻笑地回:“冷。”
她身上穿的比谁都厚,而且就算冷也没必要如此亲密地抱着吧,但见她看着姜令离开的方向痴痴地傻笑着,实在无法让她解开心中的疑惑,梨花只能拉着魏瑾进屋内烤火。
守岁在魏瑾看来是无聊且无用的,但此时她的脑海中正反复重现今晚和姜令相处的画面,特别是姜令留下的那句“除夕安康,无忧成长”,更是让她辗转反侧。
今夕最难忘之处便是在特殊的一天得到了特别的祝福,这无疑是令人欣喜的。但后面那句话又在提醒着她的年岁,姜令似乎仍然把她当成小孩了看待呢,虽然比她小一些,但自己过完年也十六了,姐姐应该把她的当成一个大人的。
心里别扭着欢喜,或弯着嘴角痴笑,或努着嘴巴思考,或小小地叹口气,总之魏瑾在这个心事繁多的除夕夜,算是在形式上第一次完成了守岁。
新春的步伐还没走出多远,崤州子民发愁的心绪就彻底淹没了节日的余喜。
边关烽火再起,肃关被鬼马人攻打数月,如今似有破关之势。
报信的兵还未进入久桓城,老百姓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因为他们看到边境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往东边撤了。
肃关是崤州西北门户,为四大关口之一。若肃关失守,崤州大平原上再无险阻,敌军可一路南下杀至久桓,大魏有亡国之危。
本在休沐的官员齐聚魏王府,闹哄哄地过了一整天,就发出了一道指令,延缓搬进新王宫的日期。
原因是,传言鬼马人就是听说了魏王要易朝,新首领孜奴为了立威,所以来犯。
魏瑾在自己房中呆坐了一上午,案上铺满了各种文书和舆图。
她喃喃自语:“胤城距肃关不过四百里,但是这两年粮食歉收,两歧郡,对,可沿水路把两歧郡的粮食运到胤城,然后调胤城之兵救肃关。可是,胤城的兵调走了,谁来防北边的晋州呢?”
魏瑾双手撑在案桌上,几乎将整个身子伏在上面,焦急万分。
房门突然打开,阳光淹没了烛光,魏瑾吓得腾地一下站起来。
见来人是梨花,问道:“怎么不敲门就进来?”
“敲了,还叫了您好几声,您也不回应,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哦,”魏瑾低着头转了转脖子,“我没听见,何事?”
“姜姑娘找您呢,要见吗?”梨花问。
“当然见,让她进来就是。”
“姜姑娘在大门口,您去看看就知道了。”梨花一边说一边上前搀扶脚麻了的魏瑾。
“为什么不进来呢?嘶,好麻,走快点走快点,别让姐姐等久了,嘶…”
两匹骏马踢嗒踢嗒地在府门口被姜令牵着走动,皆是毛色发亮,气宇轩昂的好马。
魏瑾一见到它们心情便高兴起来,蹭蹭地跑过去摸摸这匹摸那匹。
“这不是中原马。”魏瑾一口断定。
“是的,它们是鬼马人的马,而且是鬼马人王帐下亲自饲养的马。”姜令挑了挑眉说道。
魏瑾更是惊讶,“那姐姐是怎么得到它们的?”
“我的师兄在鬼马人那卖丹药做生意,鬼马人不讲诚信,于是他偷走了好几匹马作为报酬。”
“一个人偷走了五匹,送了我两匹。”姜令又补充道。
魏瑾震惊地合不拢嘴,“师兄好胆量,好身手。”
姜令拍了拍黑色那匹体型相对更小的马,“它像不像你的疾风,我想把它送给你,作为回礼。”
“为什么不送我这匹?”魏瑾指着更高大威猛的栗色马儿问。
“这匹马年龄更大,是我的坐骑,你的那匹年龄更小。”姜令意有所指。
魏瑾眯了眯眼,在两匹马之间溜来溜去转了几圈,道:“也有道理,但是我们时常一起出门,用不上两匹马,而且,黑马还太小了,先放马厩里养一阵子吧。”随即挥了挥手让张桐把黑马牵走。
姜令静静地听她胡扯,看她到底打什么主意。
魏瑾顺着马儿的鬃毛问:“有名字吗?”
“没呢,你取吧。”姜令说。
魏瑾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阵,说:“它们一大一小,又都是雌马,不如一个叫姐姐一个叫妹妹吧。”
听了这话姜令实在绷不住了,上前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不可胡言!”
魏瑾咧着一口大白牙嬉笑,原地蹦着去瞧马儿头上的一撮白毛。
“姐姐你看,它额上的白毛像不像崤州的新河。”
新河,源自西边沙州的高山上,自西向东,流经大半个崤州,依河建城,滋养万千生灵。在两歧郡分支,于是在崤州境内,新河就像是一根分叉的枝桠,两大支流又向东分别流经寒地和沐州,而后入海。
马儿额上的白色毛发从眼睛中间向上走,在耳朵下左右延伸。
姜令认同她的观点,“确实像。”
魏瑾兴奋道:“那就叫她新河吧,如何?”
也不等人回应,魏瑾一跃上马,往前趴在马耳朵旁细语:“新河,记住了,这就是你的名字了。”
她踢了踢那肚子,在府门前跑了几圈,兴奋地大喊:“好马,新河,你真是好马!”
又停在姜令面前对她说:“姐姐随我来。”
她向姜令伸出手,姜令抬头看着她的眼睛,深邃却明亮的眸中仿佛永远不会存在忧愁。
她握住眼前的手,一展衣裙荡在空中,姜令坐在了她的身后。
魏瑾拉了拉她的衣袖,待她抱住自己的腰才纵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