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阿蓝刚下河,就遇见一个小孩落水。
岸上小孩的同伴哭嚎着喊救命,可是这时天色尚早,附近除了驶船捕鱼的彭阿蓝没有任何大人。
她一个纵身跳进水里,犹如天生住在水里的鱼儿一样行动自如,矫健的身姿随便划拉两下捞起溺水的孩童,变换着姿势,仰着身子游到岸上。
询问之下方知,这些小娃娃们相约去抓雀儿,路上贪玩,不小心掉进了河里。
大约过了一刻,溺水小孩的父母才赶过来,千恩万谢地向彭阿蓝磕头,把家里过冬的腊肉都拿出来作谢礼了。农户人家存的肉食,是过年过节都不定有的东西,这是重礼,彭阿蓝谢辞。
这个时节还很冷,她浑身湿漉漉的,只想赶紧回家换衣裳,又洗了个热水澡,感觉身子没有什么不适,总算放心了。
彭阿蓝身体一向很好,从小家里长辈就叫她皮猴子,整天上蹿下跳的闲不下来,喜欢跟着村里人捕鱼打猎,农活匠活样样都行,她学东西很快,只要有人教,没有学不会的。
因此她经常自己找活干,挣的钱补贴家里。以前靠她一个人可以养活一家六口人,温饱不成问题。现在她一个人养活一家一口人,难以为继。
自从明杨村遭了水灾,她只身搬来葛县,已经整整一年了。
亲人尽殁,整个村子被洪水和泥土掩埋,除了她,没留下一个活口。
彭阿蓝没有想过跟随他们而去,但确实不知道以后该怎么活,浑浑噩噩、行尸走肉变成了她的常态。她可以靠手艺来获得生存的必需品,但是心里的荒凉支撑不了她去感受世间的其他东西。
今日不同,她快要死寂的心底生长出了其他东西,是一旦生长便明灭不熄的仇恨。
许寿受命来到葛县借调船只。
据世女说,她向万懋打听了从何处可以最快地借船,万懋的回答正是葛县,此地与两歧郡相邻,处于上游位置,官船民船都有。
他找到县令时,县令正在热闹的街市上给一名年轻的女子戴大红花。
葛县县令慷慨激昂地表扬了彭阿蓝救落水孩童的光荣事迹,以及夸赞她具有有功不受禄的无私精神,表示大家要向她学习。
只是在说到原本应该把行善德高之人的名字记录在弘德簿时,因为她是女子身份,家中又没有当家做主的男子,不能以某姓氏冠夫人之名,从而无法记录在簿,表示惋惜。
彭阿蓝忙摇头说没关系,她本不愿意如此高调地在人前露面,尴尬之余还得担心今日活计没找到,饭食没有着落,纯纯耽误时间。
她因救人耽搁了事情,想着来城里找活计,没想到落水孩童的父母因为她没收谢礼过意不去,便到县令跟前讲了她的善举,县令是个热心肠,赶忙带人去彭阿蓝家,没想到在路上就碰见了她,于是二话不说把她抓到大街上进行表扬。
许寿刚好听到县令讲的话,出声反驳:“做好事就得留名,管他男子女子,人家叫彭阿蓝,你写上彭阿蓝就是了。”
县令没想到有人敢拆他的台,回头一看,是一名面容清秀的后生,看他穿着,非富即贵,身边还跟着一众魁梧之士,县令不敢乱说话,只叫众人散了,特地跑到他面前询问何人何事。
许寿讲明来意,县令诚惶诚恐地答应了。
此时还未离去的彭阿蓝激动得差点忍不住颤抖,她都听到了。
眼前这个男子是来自久桓的官员,是仇人。她还听到世女在两歧郡等着葛县的船只,她是更大的仇人。
彭阿蓝没有见过许寿,更没有见过世女,在她心里,久桓所有当官的都是她的仇人,官越大仇恨越大。
事情商量初定,许寿整个人喜气洋洋,瞥见旁边的彭阿蓝,顺口称赞道:“姑娘目光如炬啊。”
彭阿蓝眼球微微颤动,直勾勾地看着他。
葛县令奉承道:“大人不是说缺少驶船的人手吗?彭阿蓝会啊。”
为了弥补没将她写入弘德簿的事,葛县令一个劲儿地推荐,“大人,您别看她是个姑娘,身体结实着呢,冰天冻地的,刚从水里救了人就跑出来找活干,阿蓝,说话啊,跟大人说说都有哪些本事。”
彭阿蓝心里乱得很,压根没听清县令在说什么,呆呆地啊了一声。
县令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唉声叹气的。
许寿笑呵呵地说:“无妨无妨,彭姑娘,你可愿意随船队走一趟两歧郡?我们…”
“愿意!”她没等人说完话,突然响亮道。
几人都有些错愕,彭阿蓝也觉得自己反应太着急了,找补道:“有工钱吗?我缺钱。”
“哈哈哈那当然,还管饭。”
许寿和县令用不到半天时间召集了葛县所有官船和大型民用漕船,随后立即向两歧郡出发。
路上许寿还和彭阿蓝好心闲聊道:“彭姑娘不必为葛县令的话挂怀,你不知道,我的主子就是魏国世女,奉命督运粮草,也是有官职在身的,听说你也是靠着自己手艺养活自己,真不容易,所以说啊,如今身处乱世,不管男子女子,反倒可以各凭本事立足于世。”
彭阿蓝随意地回他一句,“是吗?”
许寿看她木愣愣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不再搭话了。
都尉府开始进行清理了,魏瑾不想再待在这儿,她听从姜令的建议,晚间又到万懋家蹭饭。
魏瑾看万懋畏畏缩缩的样子更甚从前,不由奇道:“万大人作何演乌龟上瘾了?”
万懋陪笑道:“诶哟世女说笑了,臣,臣只是见识到世女在都尉府杀伐果断的英勇气概,心中敬畏。”
他字字斟酌,把话在心里过了一遍才说出来,可是话说出口还是后悔没说好,脸皱成麻花。
魏瑾没想到他胆小如此,很是无奈,忧心起他的仕途来。
没聊几句,饭菜已上齐。
桌上仍是魏、姜、万三人。
动筷子前,姜令问道:“怎么不见尊夫人?”
万懋解释:“夫人和其他家眷在后厨隔间用饭,不便前来打扰世女和姜姑娘。”
一听这话,姜令啪地一下把筷子掷在桌上,满脸不悦,但觉得不好说什么。
魏瑾想了想,道:“尊夫人为我们准备饭食,很是辛劳,麻烦万大人请她过来与我们一同用饭,我们也好聊表谢意。”
万懋只当她们太客气了,连连摆手拒绝,哪成想姜令的脸色越发不好,他吓得小跑过去请他夫人。
万懋的夫人出身不算显赫,却也是和万懋门当户对的书香门第,是个温婉知性的女子。和万懋成婚后,一直随着丈夫过清贫的日子,操持家务、洗衣做饭,都是亲力亲为。
她在年少时也曾跟随家里的兄弟姊妹上过私塾,熟读经史,通晓古今,后来喜欢上同样爱读书的万懋,与之成家。
只是时光荏苒,青春不再,她也变成了某家之主母,而非当年夫子口中的天才少女。
柳意棠口中还嚼着菜呢,就被丈夫急急忙忙拉走。听说世女要见她,不由惊讶。
步至前厅,看见两名清丽娟秀的女子从餐桌旁站起身,显然是看见她来了特地起身迎接,她没想到自己被如此重视,感到十分诧异。
各自打过招呼后,姜令口头上表达了对她的谢意,魏瑾则顺着她的话在袖中掏出一枚金饼。
柳意棠和万懋从来不知道请人吃饭能吃出这么大的恩情,又感叹世女出手阔绰,但坚决不收她的礼。
几人就着一块金饼推来推去,最终还是柳意棠借口说饭菜都要凉了,这才作罢。
守着食不语的礼仪,众人用餐时很安静。饭后却是在三言两语的闲话和拉家常中熟络起来。
闲聊间可以看出,柳意棠比之万懋更加落落大方,温文尔雅。
姜令心怀试探之意,总是有意无意往政事上扯,柳意棠虽然话少,但总能一针见血,姜令觉得她是一位大才,正要深入探讨某事时,柳意棠却推脱道她也不懂,或者干脆沉默不语。
不露圭角,静水流深。
姜令深深地看着这位两鬓斑白的妇女,心中一则有惋惜,二则有恐惧。
倘若她将来也像她一样,困于相夫持家,浪费自己的才华,那么读书有什么用?习武有什么用?步步为营又有什么用?也许人各有志,也许本就是这世道没有给女子其他机会。
姜令惧怕联想中的场景,她现在在做的,就是全力逃离那样的未来。
柳意棠不愿意多说,万懋倒是在轻松的氛围里把心中苦水通通倒出。
“吴渠跟我讲,是他向大王建言,让臣出任两歧郡郡守,他不会在骗我吧,这怎么可能呢?”万懋很苦恼,“就算大王信重他,怎么会扯上我呢?我根本不认识他!我问他,他又不肯说。”
这事确实很蹊跷,魏瑾无法给出答案或建议,然而想到了另一件事。
“大王受吴渠这样的奸佞蒙蔽,连我也没有办法,把他送到久桓,其实也是在赌国法在大王心中的分量,要是铁了心维护吴渠,将来万大人的处境就危险了。”
她不说则已,说了便是心中有主意,万懋虚心向她请教:“还请世女为臣指条明路。”
“防祸于先,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如今的形势,万大人也犯不上去冒险。”魏瑾说
万懋还在皱着眉思考她的话,柳意堂说出了魏瑾的未尽之言。
“夫君,辞官吧。”
“辞官?”
“嗯,我们回老家,种地也好,做个教书先生也好,能养活我们一家人。”
柳意堂温温柔柔的语气,打破了万懋曾经立志拯救苍生于水火的幻想,人老方知错付。
不过对于他来说,这个决定并没有多么艰难,他缓缓地点了几下头,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两夫妇送客出门。柳意棠看姜令欲言又止的样子,轻轻笑道:“人老了爱胡思乱想,却也没那个精力去想了,所谓时势造英雄,姜令姑娘还年轻,会有大作为的,不必纠结于眼前之得失。”
年轻人常有一股子倔劲,姜令不甘心,“夫人谓得失,想来心中也是有计较的,奈何生不逢时,对吗?”
柳意棠慈爱的眼神柔和着晚间微弱的灯光,落在朝气蓬勃的女子身上,“老身未想过这些事,若是非要说的话,我们,又何曾有过明时?”
她不愿说这么沉重的话题,笑着道:“不过看见你们,我仿佛已经看见了丹凤朝阳的那一天。”
“但愿那一天早点到来。”姜令说,“晚辈与夫人相谈甚欢,希望以后能常书信往来,请问夫人名字?”
万懋不仅没看出她和自己夫人相谈甚欢,还对于问名字这件事感到无礼,“这个,姜令姑娘,成婚女子的名字是不能告知外人的,你可以写给老夫,我再转交给夫人。”
“这是什么话?”魏瑾帮腔,“世上那么多人叫万懋,谁知道写信给哪个万懋?而且人家年轻姑娘寄信给你像什么样子!你好意思吗?”
这话好没有逻辑,可是万懋怕极了她,说话都不利索了,“这…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魏瑾摆摆手,“你好没有意思,哪有这么多这不行那不行的,在我这就可以,我不跟你说了。”
她侧头问:“夫人,您说行不行?”
柳意棠看着万懋吃瘪的样子笑呵呵安慰他:“好了好了,没关系的。”
她望着面前眸中透着期待的女子,用岁月磨难过的略显苍老的声音一字字道:“我叫,柳意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