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您在看什么?”小童悄悄问了句。
少年的声音轻柔:“我在看院里那树花。”侍卫回头笑道:“如今过了时候,净剩下些残花败柳,来年小王爷可一定要好好瞧瞧。”
小童听了这句话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这侍卫的态度恭敬归恭敬,恭敬里又掺了点高高在上的味道。
小童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少年的目光在小童皱起的眉间划过,眼里似乎闪过些什么,最终却只是移开眼,眼里浅浅地浮上一层笑意对上侍卫的目光:“就是残花,也别有风致。况且……”他顿了顿,唇角的笑若有若无:“定安连这等残花都没有,贫瘠之地,怎及得上京城。”他长眉梢上,拖得极长的眼尾上晕开层层叠叠的笑意,轻轻的话音落下,化作唇角浅浅的弯。
他这话说的,颇有技巧。
可这话却让小童的心里更不是滋味。定安不是那么一无是处的地方啊,可公子为何要这么说。小童看向少年,他的睫很长,打下来的阴影落到瞳子里。小童什么都看不到,却觉得他面上虽然笑着,眼里应该是没有笑的。
小童隐隐之间明白了什么,于是他张了张嘴,最终不曾吐出一个字。
什么时候,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也学会沉默了呢?
侍卫却对少年的话受用得紧,这定安来的,要么是真聪明,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处境,赶紧表明自己的立场;要么是真不懂,单纯的乐不思蜀而已。只是不管是哪一种,落到他们家大人手里……他眼里闪过点怜悯,面上还是滴水不露:“小王爷那里的话,定安虽地处边关,但若说定安贫瘠,也实在是太过自谦了。”
少年微微一笑,没有再回话。
旁边小院中一株花,风一吹,残花徐徐落下。
少年唇角的笑意不落,却不知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小童茫然地盯着他的侧脸,发觉眼前的人变得有些陌生而遥远。
为什么明明不想笑,还要笑呢?
小童不是很懂,也不是很想懂,却隐约觉得,他必须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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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大人的府邸很大,侍卫领着少年与小童走了好久才到侍卫口中颜府管事候着的院子。这院子中大至楼阁屋檐,小至草木花石,无不极尽考究。
少年在院前远远望过去,只瞧见院中央站着个瘦成一把骨头,其貌不扬的中年人,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女模样的女子。
随着侍卫走进院里才发现,院里还有一个人,站在屋前廊下,悠闲地倚着柱子。距离远了些,从少年的角度看过去,只是个身姿颀长的人影。少年猜到了人影的身份,心中不由得沉了沉。
今日可能会有一份大礼等着他。
仿佛是为了应证他的猜想,侍卫带了他到了那中年管事面前之后,管事掀了掀眼皮,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了一遍,这才拖长了声音开口:“这位就是定安来的小王爷?”
小王爷这个称呼,若是放在其他人身上算是个好称呼,放到他身上却是彻头彻尾的嘲讽。先前引路的侍卫由于态度还算恭敬听不出什么,现在这管事这声阴阳怪气的小王爷实在是不像好话。
管事似乎也没想着要听他的回答,自顾自地继续下去:“小王爷一路辛苦,小人今日偶染风寒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他装模做样地轻咳了两声,继续道:“府上的主人如今不在府上,临行前特意嘱咐小人定要好生安置小王爷,此外方才圣上差人送了封亲笔御诏来,宣旨的公公身体不适,这会儿还在院里歇着。”
管事眯起一双本就细长的眼,一双眼几乎成了两条线:“原本圣上的物件小人是这辈子都摸不起的,但奈何情况特殊,圣旨又拖不得,只好……委屈小王爷听小人宣旨了。”
他不怀好意地盯着少年:“小王爷,请吧。”
小童当下就气红了眼,接圣旨是要跪的啊,现在这样子,岂不是要少年跪这管事?
“公子,他们,他们怎敢!”小童忍不住出声,看着院中的样子,这圣旨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呢。管事的目光阴阴地转过去,胡须一抖正要开口,少年的声音适时地卡了进去:“既然如此,也只好依管事所说了,毕竟,圣旨拖不得。”
少年的脸上仍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不见了先前挂在眼角眉梢的笑意。
小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荒唐的事情,公子他为何就这么应下了?小童还想要开口,却见少年回头冲自己摇了摇头,他便咬着唇沉默了下去。沉默,沉默……
少年没有再回头,他看了眼廊下那个颀长的影子,长长的睫垂下去,打下来的阴影挡住他眼里的神色,叫人摸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
颜大人在啊,只是不想出来露面罢了。还有管事说的话,管他圣旨是真是假,理由又是真是假,他们不就是想要他跪吗?他跪就是了。反正在颜府里面,他能做什么反抗?只是他是不是还应该谢谢他们,为了羞辱他还特地找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算是给他留了那么一丁点脸面。
“管事,请。”
他面无表情地掀起衣摆跪了下去。
院中跪着的只有他一人。
管事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明黄的圣旨,慢吞吞地翻开,拖长了声音开口:“奉——”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就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手中的圣旨掉在地上,晃得人一阵心惊。管事身后的侍女眼疾手快,捡起圣旨捧在手中。
这一刻的场景荒谬的像一出闹剧。
先前引路的侍卫快步上前扶住脚步虚浮快要栽倒的管事,以一种极其冷静的语调开了口:“管事的病犯了。”
他望向已经跪了下去的少年,歉然道:“恳请小王爷在此处多等待片刻。”
少年意识到情况比他想象的更严重,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大宛有规定,圣旨未完是不得起身的。现在又算什么呢?
他轻飘飘地笑了声,一字一顿:“无碍。”那声音依旧轻柔,宠辱不惊的平和。
侍卫架着管事离开,侍女们跟着走了,一时之间院中的人散了个干净。
不,还有一人,廊下的影子还没有走。
院中的青石砖冰冰凉凉,少年的脸色苍白,唇角勾了点嘲弄似的笑意。这是要跪多久啊……少年不清楚廊下那个影子还会呆多久,却猜得到就算那影子走了,还会有别的人盯着他,这是颜大人的府邸,到处都是眼线。
怎么敢起来呢。
少年不敢猜颜大人会对他做什么,他既然一路平安的到了京城,颜大人想来没想要他死,那会是要干什么?大概是生不如死吧。
少年深黑的眼里不见光亮,一如站在定安城楼上的那晚。
小童红着眼睛跪到他身边,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是光明正大,拥有合适理由的刁难。
少年没有看他,唇角的笑意却收了回去,一张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你起来。”
“不,哪有公子跪着我站着的道理!”小童一边说着,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了下去。
“起来,要接旨的人是我。”少年不为所动,语气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
小童一动不动。
“起来。”少年加重语气,话里不知是动了气还是为什么,隐隐带一点颤,似乎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小童只是默不作声地掉着眼泪。
少年盯着青石板接缝的线,不自觉咬紧了牙关,又在下一刻放松,控制着自己不要做出任何过激的行为。要是连这点都熬不过,日后又要怎么办。
人心从来都不是磐石,有血有肉,又怎能真坚硬到受得住风霜雨雪,千磨万击。
少年看见廊下那身影走了,那应该就是这座府邸的主人颜大人。
“起来吧,别跪。”他又一次出声,声音里含着深深的疲惫。
小童愣了愣,他凝视着少年的侧脸,忽然意识到不论他表现的有多波澜不惊,他仍旧只是个甚至还未弱冠的半大少年而已。
“起来。”少年等了会儿不见动静,便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话里的疲惫又被他藏起来,再找不到任何痕迹。而这一次,他说的轻柔而平静,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温柔。
小童抿紧了唇,打定主意要陪他跪。
少年抬头转过去看他。
他一双眼深黑,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的时候,那双眼几乎是慑人的。
小童向来熬不住他这样的注视,极其不情愿的起身。
日渐西斜,那侍卫说叫他稍事等候,可这么久了,中途除了个壮汉过来把小童带走了以外,这偌大的院里再无人踏入,也不知道暗处有几个人窥探。
院中寂静得像废弃的荒园。
而宽大的青衫笼着少年瘦削的肩,衬得他这人愈加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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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那院中是不是跪着个人?”
一队乐姬打扮的女子远远地从院前经过,队尾最小的姑娘眼尖,往院中看了眼后格外惊讶,压低了声音问前边的女子
“我同你说过什么,不该看的别看。”女子低声斥责。
小姑娘抱紧怀中的琵琶,赶忙收回了目光不敢再看。眼见着就要彻底经过院门看不见了,小姑娘没忍住又看了眼。
一个消瘦的背影,在偌大的园中寂寞的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