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叛乱,容安王病死了,容安王女战死了,而容安王子降了,还说愿意到京城戴罪立功,只求皇帝赦免定安,留他一命。
加急的信件送到宫中,皇帝听了颜大人的意见,准了。
容安王子便作为俘虏,被一路押回了京城。
京城,这世间极乐天堂、人间地狱共存的地方.看尽两岸杨柳依依,歌舞升平,又有多少人记得或是知道道旁无父无母的孤儿一声啼哭?多少人知道落魄的书生字字泣血状告县令,最终落得个锒铛入狱的下场,被押下去时一声“天道不公”?
而皇帝坐在龙椅上,拥着美人谈笑调谑,做世间第一等荒唐人。
大宛末年的京城,便是世间顶顶荒唐的地方。
容安王对于皇帝来说似乎已经是个被厌弃的笑话,他甚至都懒得见一见那作为俘虏来到京城的亲侄子,挥一挥袖就交给了时下最受盛宠的臣子颜大人处理。不过原本,容安王一家就是他用来讨颜大人开心的棋子,不愧是天下顶荒唐地方里顶荒唐之人。
而这位颜大人呢,是天下闻名的大佞臣,天子曾经的入幕之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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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被押着回到了马车上,他无幸得见圣颜,颜大人差人带了话把人送到自己府上,这差事就顺势落到了一路押送这少年到京城的将士头上。
不算什么辛苦的差事,但年轻的将士厌恶极了那少年。
而被那将士粗暴对待,少年仍是不发一语,默不作声——他这一路都几乎没有说话。
有一阵风吹来,少年束发的带子松散,顺着他的发滑了下去,立时被风卷去。他笼在宽大衣衫袖中的手下意识地一抬,却在指尖刚刚探出袖时缩了回去。
这一停顿,绸子便彻底飞远了。
少年垂下眼睫,风拂起四散的发丝,恰巧挡住将士看他的视线,只隐隐约约露出一点长而略细的眉。
年轻的将士就是厌恶他那副长相,长眉长睫,好看得秀气。让将士想起了那一夜的少女。少年的妹妹,容安王女。
将士至今忘不掉那双眼睛,也忘不掉那种异常凝重、异常悲壮的氛围。
可那少女浴血奋战,最终力竭而亡以后,她的兄长又在何处,干了些什么?
哦,在城门前降了。
将士就是看不起少年,觉得他根本比不上他妹妹。
“快上去,磨蹭什么呢!”他不耐地推了推少年,催促道。谁管他什么皇亲国戚,这人现在这种身份,什么时候直接被贬成贱籍都说不准,到了京城根本就是任人揉捏的分,还不如当日直接求死呢。这样苟且着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将士这样的态度,但凡那少年有一点不甘都不会忍气吞声。大宛这样重身份,心里面再多看不起,面上好歹也要装一装,少年是叛臣之子,是俘虏不错,可他同时也是正统皇室子弟,只要皇帝还未将他贬为贱籍,再怎样也不至于这样被人对待,至少不是在明面之上。
然他只是默不作声,垂着眼登上马车。好像说什么都不会有反应的泥人。
他这做派,反倒是年轻的将士实在忍不住:“你……”将士实在是不明白,他怎就忍让到了这地步。
少年终于是有了点反应,他微侧了首,唇角漾了点礼节性的笑意:“还有何事。”常垂的睫抬起来,一双眼瞳却还是深黑的。
他目光看过来的时候轻之又轻,仿佛带不了一点重量。
“没什么。”将士总觉得那少年眼睛黑得有点瘆人。他做出来的事情是窝囊又忍让的,这个人却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总让人觉得这样的姿容姿态理应是做不出来那等事的。将士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上那少年的目光,想问的话就被他自己吞了回去。算了,反正他也不会回答。
将士冷哼一声,将门关上了。
甘心吗?怎么可能甘心啊,可那又如何,他什么都做不了。
少年在马车里坐下,对上车里小童难掩不忿的目光。
这小童是容安王府的家生子,自小就跟着他,这回入京也陪着一起来了——和容安王府有牵连的人,他们能遣散的都遣散了,就是怕连累别人;遣不散的,大部分都……留在了定安城郊。还有就是像小童这样的,同他一起来京城,等一个注定不会好过的审判。
只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地位,在龙椅上的天子眼中,他什么都不是。也不知道在那位速来看不惯他们家的颜大人眼中,他这个人能有多大的分量。
还有这小童,这性子,随他进颜府……怕是拖了这孩子进苦海,也不知道日后该怎么办。
“公子,您没事吧。”
“无碍。”少年把眼中的情绪藏好,浅笑着朝小童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
“怎能说无碍,您是王爷的嫡子,理应是——”何等金贵的人物。小童后边半句话卡在少年竖起的指尖。少年看着他,笑意淡了下去。
发是墨的,眉是墨的,眼是墨的,偏生肤是瓷白的,唇是浅的。他长相确实柔和又秀气,可没什么表情拿一双深黑的眼看人的时候,叫人没来由的心头一颤,下意识地闭口不言。
小童闷闷不乐地低下头,一会儿又委委屈屈地抬头偷偷打量他的神情。
少年无奈:“现在在京里,别说这种话了。”容安王现在可是顶着一个叛臣的名头呢。
“是。”小童低低地应了一声。
少年继续无奈道:“身上可还有束发的物件?”
小童的神色瞬间恢复了明朗:“有!”少年眼角不动声色地染上点浅浅的笑意,眉眼在这刻格外柔和。
小童手脚麻利地翻出条带子,正要绕到他后头帮他将散落的发丝束起来,少年从他的手中接过带子说了声自己来。听少年开口,小童便乖乖地坐了回去。只是没一会儿工夫就闲不住,随口问了句:“说来,公子先前束发的那带子去了何处?”
少年手上的动作一顿,目光往下落了落,长长的睫自然而然地垂下去:“风卷去了。”
“可惜了,我记得那绸子好像是——”王女送您的。小童噤声,偷眼瞄见少年脸上并无异色才后怕的松了口气。这整整一路,王爷就算了,王女……是个提不得的禁忌。但小童一想到故去的王女,自己的情绪先低落了,难受得要命。
少年长长的睫将他眼里的情绪遮得一干二净。
容安王女,是“叛军”的首领啊,怎么能将她的东西留在身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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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大人的府邸离皇宫有些距离,马车一路颠簸,停在颜府门口。
“下来。”将士拉开马车的门,冲着里面喊了声。
少年低着头,唇角掀了掀。某一刻,他的眉眼与已故的容安王女重合,叫人忽然意识到这两人是双生的亲兄妹。
少年下了马车,身后跟着那小童。
颜府侍卫模样的青年迎了上来,面上的笑意挑不出半点差错:“小王爷一路舟车劳顿,怕是辛苦了。我们管事正在院里候着,还请您移步一见。”他深深弯下腰行礼。
少年身后的小童当下就变了脸色。
这侍卫的礼数是极为周全的,这一路上是头一次有人待他们这般郑重。可他的话却是这路上最轻慢的那个。颜府的管事在院中候着,等王爷的嫡长子来见。是,少年的身份是极其尴尬微妙,可只要他还不是贱籍一日,依大宛的规矩就不该被这样对待。
小童是这样想的。
但少年知道,他现在的身份在京城就是个笑话,同贱籍差不了多少,他对此早有预料。这侍卫的态度已经让他有些意外,想来在自家地盘外面,到底不便做得太明显。
可预料是预料,真到了这一刻,他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无动于衷。
少年轻笑一声。
这笑里没有怒意,细听来竟是没有半点情绪,所以笑声轻柔归轻柔,听得侍卫心头一跳,总觉得这定安来的少年并没有传闻里那么窝囊懦弱。
小童满脸怒意,少年在他身前挡了挡,回头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理袖,端端正正地向侍卫还礼,这才含笑开口:“还请为我二人引路。”声音一如笑意一般轻柔,那种令侍卫心头一跳的莫名气势却是已经被他收回,仿佛之前的不过是侍卫的错觉,他只不过是个温和有礼,家教良好的少年,应邀来人府上做客而已。
一点也不在意府上待他的失礼。
年轻的将士在旁看着,就见那少年眼尾微弯,唇角微扬,自然得毫无刻意痕迹。可那有人受了侮辱还笑得出来,将士看他的目光有些复杂。他还尚未弱冠吧,那笑意滴水不漏完美到这年纪不该有的程度。
这般年纪,这般城府。为何偏偏要对着这样的侮辱呢?
将士心里莫名烦躁,这少年的表现或许对他如今的处境来讲是最合适的,可他就没有半点少年意气吗?这幅做派,叫人看了打心眼里压抑憋屈。
将士不欲久留,行过礼就和同伴一同走了。
颜府的侍卫在心中重新审视这位在传闻中懦弱而贪生怕死的容安王嫡长子,面上带着笑意向少年做了个手势:“小王爷这边请。”少年的唇角含笑,随着他跨入颜府的大门,身后跟着满脸不愉的小童。
年轻的将士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
少年的身形清瘦,单薄出难言的萧索。尚未弱冠的半大少年郎,堪堪开始抽条的年岁。余生约摸着就要被锁在此处了。到京城是个什么后果谁都清楚,就是这样,也宁愿忍辱负重苟且着活着吗?
隐约间那少年好像回头往这儿看了眼,但颜府的侧门已经被合上,而以将士的目力,少年在那瞬间回头与否,实在看不清楚。
唯有颜府紧紧闭合的门,透着说不出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