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旧事 第15章 膳前

“今日有件大事，原本应该是由大人亲自告知公子，只是大人被些闲杂琐事绊住了脚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便派人传信回来吩咐奴婢传达给公子。”由于少年没让院里的人喊他小王爷，这年长的侍女起了个头喊公子，院中的其他人就跟着这么喊了

这年长的侍女说是年长，但其实也就是相对其他几个而言。她二十来岁模样，相貌中等，不难看也不出挑，普普通通放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类型，看上去是个毫无威胁的无害弱女子。

不过正是这位“弱女子”，叫人抽了那不小心说漏嘴的小侍女几十鞭子。

少年面上呈现几分困惑，他坐在椅上，从书卷间抬起头看向立在他身前弯着腰，眉眼恭顺地低垂着的侍女：“这事……是跟我有关吗？”他说话时略带了几分迟疑，迟疑里又夹杂着点不怎么明显的怯意。

他确实是应该怕的，连颜大人都觉得大，要亲自过来说的事情必定是真正的大事。要是没什么反应，也不符合他的形象。

侍女恭顺地低着头：“是。公子可还记得月前被动了手脚的圣旨。”

少年原本下意识摩挲书页的动作一顿，他轻声应道：“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说到圣旨，虽说龙椅上那位将他交由颜大人处理，但关于他的处置还是要有个官方的说法。毕竟这是皇帝的江山，皇帝的天下。

“那公子可有听说凌安王殿下终生禁足，另有几位大人将被抄家问斩。”侍女的声音细细柔柔，说话的语气像是在说今日无雨一样平静。

少年的手一紧，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颜大人准备对付的是……凌安王？他原本以为，颜大人想要借着圣旨一事发难的对象只是朝中哪位和颜大人政见不符的大人，却不想竟是当今圣上仅剩的兄弟。可是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不是只会叫天子对他心生忌惮吗。不，不对，决定是天子下的，这说明……先是容安王，又是凌安王。

当今天子好狠的心。

少年不敢再深思下去，他怕他会陷入某种迷惘，失去目标。出兵定安，颜大人功不可没，不比这次的凌安王，在容安王的事里，他的态度要鲜明的多，那是十几年如一日的针对，就算背后有皇帝的影子……就算皇帝在其中也扮演了什么重要角色，又能怎么办？仅仅是一个颜大人已经让他这样狼狈，更何况龙椅上的天子呢。况且，在容安王的事里，皇帝所表露出来的态度，更像是对颜大人的纵容。不，也不对，如果他但凡对自己的兄弟还抱有哪怕一丁点感情，也不会是如此。比起纵容，更像是……默许。

定安的事，容安王的事，真的全赖颜大人吗……

少年一瞬间有些心悸，京城这池水，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肮脏无数倍。

“公子？”侍女再次出声，隐有疑惑。

“你说的，我不曾听说。”少年定了定心神，暂且不去想那些事，专心应对眼前的侍女。他将书卷合上搁到一旁的小桌上，目光游移，有些闪躲，就像是因为隐瞒了些什么而心怀不安。

侍女面上不变，心中却知道他必定是听说了的。因为就是她吩咐那些小侍女故意在他面前闲聊今日的大事。如今定安来的这位小王爷的反应……如果是真的也就罢了，若是假的，她日后还是要多关注一些为好。

侍女脸上依旧是恭顺温柔的神情，她柔声道：“小王爷可有猜到这两者中间的联系。”

少年垂着眼，眼睫轻轻颤了两下，秀气得不像话。他犹豫许久，拿眼角偷偷去看那侍女的脸色，见她面无异色才放了心似的开口道：“可是凌安王动了圣旨？”

“是。凌安王指使某位大人对圣旨下手，试图栽赃诬陷大人。”侍女道。

少年像是有些不解：“他们为何要诬陷颜大人？”

“奴婢只是个侍女，只是代替主子告知公子一些事情，不敢妄言他事。”这侍女一如既往，不论是话语还是神情，乍看是客气恭敬的，其实下面藏着不动声色的警告。她是颜大人放在少年身边的眼线，颜大人不可能时时刻刻关注着少年的动静，也不可能常来找少年，有些事就需要别人帮他做。而她，就是“别人”中的一个。侍女十分清楚自己的职责，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少年听懂了侍女的言下之意，他眼里露出点慌张，小声说道：“我知道了，不会再问。”他顿了顿，又犹豫着瞄了两眼侍女的神色，好一会儿才壮着胆子问道：“既然这桩案子破了，那圣旨是不是也要下来了？”

他那两个偷偷打量的动作实在不算好看，那种过于畏畏缩缩的怯弱出现在他那张秀致的脸上时有些碍眼，也有些说不上来的违和。

侍女很快就明白那丝违和出现在哪里，少年的长相柔和，天生就带着种沾不上尘埃的风姿，很符合人对神仙人物的想象。神仙是要干干净净受人敬仰的，而不应该是带着这样怯弱的神情小心翼翼的。

不过，这不是很好吗。看神仙掉到泥潭里，不是件很令人愉悦的事嘛。

侍女依旧垂眉敛睫，轻声细语：“不出意外就是这两日的事。”

少年默了半晌，又将搁在小桌上的书拿了回去，翻开来搁在腿上，低声回道：“我知道了。”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明明“知道了”就可以的回话，他每一次都特意说了“我”，显得姿态谦卑，格外听话。

侍女不能肯定他这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这不妨碍她因为少年的这种姿态而感到隐秘的愉悦。她见少年的目光停留在书上，却许久没有翻页，知晓他应当是在思考那纸即将到来的圣旨，便识趣地一礼，道：“离用膳还有些时候，奴婢在外间候着，公子若有什么需要传唤便是。奴婢就先不打扰公子了。”

少年一副从沉思中惊醒的模样，略显心不在焉，却还是尽量客气地向着她颔了颔首：“麻烦了。”

“不敢。这是奴婢的本分。”侍女又是一弯身，细心地替他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才退出房中，掩上了门。

少年从书页间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紧闭的门。门上影影绰绰映出侍女纤细的背影——她确确实实就守在门外，他有什么动静她第一时间就能察觉。

少年肩背紧绷的弧度稍缓，他试着放松地靠着椅背，却感觉怎么坐怎么别扭。无奈之下，他再次坐正，脊梁挺得笔直。夏日的衣衫轻薄，略显宽大的衣物贴在他身上，勾勒出这个年岁的少年人清瘦的线条，显得那肩更加瘦削。骨子是凌厉的，却太清瘦，撑不起过于柔和的皮相，只能任由眉眼间流连不去的柔色将皮相渲染得柔和秀气，压着骨子里的凌厉不甘地藏在骨血里，窥不见一点端倪。

腿上的书卷讲的是神仙鬼怪，说什么心诚则灵，少年其实只扫了一眼就兴趣缺缺，信鬼神不如信自己，因为鬼神听不见，否则为何他曾在定安念过千百遍求诸天神佛护他一家平安，却仍是落得这么个结果？

少年无声地一声轻笑。

方才在那侍女的面前演的一无是处的形象于他来说已经远比月前来得信手拈来，就是不知道在侍女眼里这形象的可信度有几分。

还有她说的圣旨一案的结果虽有些出人意料，但冷静想来此案的结果与他的关系不大，新的圣旨会写些什么他再想也做不了什么，唯有一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才是正道。此外还有定安的事背后皇帝所扮演的角色，也是他再怎么想都无能为力的事情，何苦为难自己。他只要记着颜大人一点都不无辜，对日后的境遇做好最坏的预想就好。

少年的脸色忽然有些冷。关于日后的境遇其实有一种最有可能的情况，他在来京城的路上就有做过设想，但这个设想他到现在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因为对他来说太屈辱。

京城由于龙椅上那位的个人偏好，近年来男风盛行。

窗外天色渐暗，桌上的油灯的光柔和温暖，少年深黑的眼瞳却冷得如同万年冰原。他的眼神很少有这么直白的时候，可见如今这情绪已经强烈到无法遮掩的地步。

——“你要到了京城，那万事都由不得你了。”

原，来，如，此。

少年的唇微微动了动，无声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是啊，关注圣旨又有什么用，反正不论最终是怎么个处置，都由不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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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门外的侍女中途离开了片刻，叫了院中另一个资历较深的侍女替她守着，回来后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公子。”

少年迅速处理好脸上的表情，道：“请。”

侍女轻轻推开门，进门后先是一礼，做足了礼数才开口说道：“大人回来了。说想请公子一同用膳。”

“颜大人？”少年的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惊讶。颜大人要和他一起用膳，这事实在是有些耐人寻味，颜大人是想要干什么。

“是，大人回府上不久就派人过来请公子用膳。”侍女如是回道。

少年应了声，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向着门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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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礼来了？”颜大人刚换下朝服卸了冠冕，换了常服出来，散着的发间还带着沐浴归来的湿气。他听完青年的话，唇角勾了笑回问。

送礼的大人是前两日来颜府赴过宴的那位长着张刻薄相的大人。

“是，送来一套绝品名瓷茶具，亲自登门，听闻大人还未回府，喝过茶便先行离去。”青年微微躬身说道。

“扔了没？”颜大人听完青年一席话，唇角的笑意弧度未变，问了句乍听来不明觉厉的话。

“扔了。”青年平静应道。颜大人指的是那位刻薄相大人用过的茶具，青年知道。

“那就好。”颜大人点头，随手束起散着的发。

他没有再提那位刻薄相的大人，青年也没有再说关于他的事情。刻薄相费尽心思想要讨好颜大人的心思太过明显，难免显得掉价，也招人烦。

“走，去看看月余不见，小王爷有什么变化。”颜大人束好发，笑着往门外走去。

少年：人设不可崩。

嗯，没错，今天是主角主场的一章。

小修。——06.04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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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