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旧事 第13章 蝉鸣

颜大人似乎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少年在颜府住了这么些日子，今夜可能是最热闹的一晚了。毕竟是宴会嘛，丝竹乐舞是不会少的。

只是前边的热闹，和后边是没有关系的。

夏日的夜比白日温柔很多，树上的蝉却仍旧不知疲倦地鸣叫着，烦是烦了点，可好歹给这没多少活气的院子添上了点声响。就凭这一点，少年心中希望这叫声永不停歇，好让他意识到自己仍在人间。

如今苦是苦的，但到底还在人间，而不是黄泉。

只是孤身一人在人间可能也没比在黄泉好多少，说不定下了黄泉还能见到某些故人。这么想来，于他来说竟是黄泉要比人间来的好得多。

少年肩头披着外袍站在窗边，屋里没有点灯，黑得死气沉沉。

远远的似乎能听到前边传来的丝竹管弦声，恍惚之间让人分不清是极乐还是炼狱。京城本就是这样人间极乐与炼狱共存的地方，多少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有些人走了，再没有回来；有些人来了，再没有离开。

就像容安王走了，再没有回来；小童来了，再没有离开。

京城本应是他的故乡，但在少年心中，遥远的定安才是他的故里。他在京城只住了三年，却在定安待了整整十二年。京城给他留下的唯一一点温情是他那位早逝的娘亲，容安王妃。她生于京城，长于京城，也逝于京城，一生都没有踏出过这一亩三分地。她病逝那年他尚且年幼，记不清她的容貌，只依稀记得一双温柔而忧伤的眼。她原本出身显赫，却因为嫁给了容安王而给母家招来了颜大人的打击，从此门庭没落不如往昔。

她走得太早，在他的记忆里只留下一道模糊不清的残影。

如今房中只有他一人，他既然已经熄了灯侍女们便不会擅自前来，他便放任自己沉浸在各种白日压抑着的情绪里。

他从来都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静，若他真的城府深沉，思虑周全，又怎么可能带着那小童来京城，又怎么可能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被动地委曲求全？他只不过是比多数同龄人想得稍微多一些，更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可这只会让他每晚更加痛苦而已。

少年的手颤抖不止，可此刻他不想去管。

窗外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少年记得，他前些日子看的书上有写，这种小东西幼年生在土里，在黑暗里生活许多年才会破土而出，可它们出来后不久便会死去，只能看见没几天的光明。在黑暗中苦修数年，只为区区数日光明。明明见光就代表着他们的生命即将到达终点，却义无反顾地向着光明修行。值吗？

少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有什么立场去质问这种问题。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用值不值去衡量的，否则在定安城郊战死的那些人算什么啊。

何况他自己也……

少年垂下眼，眼瞳深黑唇却很浅，本来就长了副天生带着柔色的眉眼，整个人带着种说不出的脆弱感。

今夜天上没有月，只有正在靠近的云，一眼看去沉甸甸的，像是随时都有可能下上一场雨。少年原本是喜欢雨的，到了京城却不再喜欢了，京城的雨太冷，是那种要渗透进骨头缝里的阴冷。

少年从沉思中回过神，忽然发觉蝉鸣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原本被蝉鸣声掩盖住的声音，细细弱弱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明日去书里找吧。这院子里有不少书，后来颜大人又派人送了些过来给他打发时间，所以他是不缺书的。这些书涵盖的范围极广，涉及三教九流，甚至连佛经都有收录不少，却唯独没有关于如今读书人必需教养的。换言之，书虽多，却尽是杂书。

个中理由，少年已不愿去想。

他抓着自己颤抖的手，打算趁着还没有彻底万籁俱寂入睡。要是等外边的小东西不叫了，可能就睡不着了。

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也不知道今日的私宴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事，不知为何他莫名有种直觉，关于对他处置的圣旨快要下来了。

-

一直到入睡，少年都没有再听到蝉鸣。

可显然，颜府绝不可能只有这一只蝉。此刻，颜府别处有另一只蝉叫得分外响亮。

宴会结束，安排好各位大人后，颜大人留了那位面色惨白的大人稍稍多坐片刻。那位大人被颜大人叫住的时候整个人都僵在原地，眼里的恐惧化为了绝望。

颜大人叫侍女拿来茶具，亲自动手为那位大人泡了杯茶。

“我看大人今日宴上脸色一直不大好，可是身体不适，还是我府上吃食不合大人心意？”颜大人的一双手很漂亮，骨节分明，手指修长，这样一双手泡茶的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得几乎过分。抛开他背后那些传闻，平心而论，颜大人这个人从头到脚都挑不出什么瑕疵。快不惑之年的人了，皮相却还是相当俊美。可以想象，十几年前他一定得到过不少权贵觊觎的目光。

只是当这幅迷惑人的皮相和颜大人这个名字放到一起，就绝不会有人敢生出任何旁的心思。

坐在颜大人对面的那位大人面色灰白，竟是种彻底放弃抵抗的架势：“颜大人说笑，大人要问什么就问吧，下官必定知无不言。”他真的撑不住了，如果说未曾赴宴之前他还对颜大人是不是真的抓到了他们的把柄心存侥幸，现在当真是心如死灰，连丁点反抗的念头都生不起来。

颜大人慢条斯理地泡茶，没有说话。

良久，当那位大人再次坐立不安起来时，他微微勾起唇角，笑着递了那位大人一杯茶：“大人多虑了，今日我们不谈公事。我留大人只不过是看大人脸色不好，想留大人喝杯热茶而已。”

那位大人捧着一只精致的茶盏，神色不宁：“颜大人，下官绝无推脱之意，下官当真会知——”

颜大人没有让他说下去。

“大人，你不觉得窗外的蝉鸣有些聒噪吗？”颜大人说这话的时候语速依旧不紧不慢，气定神闲，对比一旁因为太过慌张急切而显得神态扭曲的那位大人，他的样子实在太悠闲。

对面那位大人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颜大人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托着茶盏送到唇边，细细吹开氤氲而上的热气，等茶可以入口了才抿了一口。“听说有些地方以食蝉为俗，烩炙煎炸，不失为一道佳肴。”他说这话的时候唇边依旧带笑，眼睛看着茶盏，烩炙煎炸几个字说得格外清晰。

那位大人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大人冷吗？”颜大人似乎是有些疑惑，目光落到了身旁那位大人身上。

那位大人只闷声摇头。

颜大人忽然一声轻笑，连声音里都透着笑意：“我忽然想起来，凌安王殿下似乎很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吃食，大人，你说是不是？”

那位大人脸色瞬间变了，他没多犹豫，直接跪在了颜大人身前，拼了命地磕着响头，直磕得额上鲜血直流：“颜大人，大人！下官也是被逼无奈啊！求您放过小人吧……小人，小人只是按命办事，全是受凌安王指使！对，对，是凌安王他图谋不轨！”

“大人，你忘了吗，我们今日不谈公事。”颜大人听他拼命为自己辩白，却只是淡笑着喝茶，无论是语气还是语调都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如今茶也喝得差不多了，时候不早，大人快请回吧。”

那位大人还想说什么，情急之下直接抓住颜大人的衣摆。

颜大人一挑眉，面上带笑，拿过茶壶就浇了那位大人一脸。滚烫的茶水使得那位大人痛呼出声，这动静盖过了响亮的蝉鸣，也引来了颜府的侍卫。

“送大人回府。”颜大人站起身，随手将茶壶放回桌上，施施然走开几步，找了个离那一片狼藉有一段距离的干净地方站定，这才看向那位捂着脸惨叫，被颜府高大的侍卫包围的大人：“记得给大人找些冰。”

那位大人也许临走前还想对颜大人说些什么，可惜颜府的侍卫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颜府的侍卫架着那位大人出去之后，门外走来了个青年，正是那位年轻的俞管事。青年扫了眼地上茶水与血迹混合的狼藉，又抬眼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站在几步开外的颜大人。他衣摆下方似乎溅到了点东西。

颜大人顺着青年的视线看了两眼，眼里似乎划过一丝嫌恶。

颜大人不是个喜欢动粗的人，也十分厌恶血。

青年收回目光，面色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属下会派人清理。”

“记得把那套茶具扔了。”颜大人留下这么句话，就迈开步子绕过那地狼藉走向门口。这路线势必会经过青年身侧，颜大人走到青年身旁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凑过去闻了闻，随后略带调侃地看他：“你送小公子怎么送出一身酒味？”

青年眼里露出点无奈，面上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模样：“小公子毕竟醉了。”

“对，确实醉了。”颜大人看着他，缓缓勾起唇角。

他轻笑了声，绕过青年走出门。

等他出了门，青年叫来负责清扫的仆役，指示他们打扫房间，清理掉那一套价值不菲的精致茶具。

-

颜大人走在前往自己住处的路上，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个侍女。

树上的蝉还在叫，叫声响亮，仿佛永远都不知疲倦。

“聒噪。”他轻嗤了声。

听说（来自度娘）蝉的营养价值很高，不知道味道怎么样……反正我是不敢吃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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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