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被忽略是因为它们非常细微,有些却是因为它们过于庞大。
——《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
***
二月底的天气渐渐转暖了,只是半夜凌晨时分仍有点微寒。这是蔡可可说的。
然而小爱说,“烟烟,给我放下那罐啤酒!现在太冷了,不能喝那个!”
刘烟刚从吧台下的小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抬起头瞄见小爱,瞬间又缩回吧台下。
“烟烟!你有胆打开我立刻上去叫安琪啊!”
尹安琪作为一个23孝新时代好伴侣,几乎刘烟说什么是什么,唯一差的1孝,只有禁止刘烟喝冰的甜的。按照尹安琪的养生观念,糖和冰那何止不健康,简直能杀人。尤其是,在旧时代就得过一次绝症,刚醒来又差点冻死两次的病娇刘大小姐。
于是刘烟发誓:
为了能做尹安琪,伴侣刘烟愿意以后少喝冰的甜的。
然后刘烟更正:
为了能做尹安琪伴侣,刘烟愿意以后少喝冰的甜的。
断句还是很重要的,作为一个旧时代学者的坚持。
“你自己说以后少喝冰的甜的!”小爱绕到吧台后,居高临下地瞪着蹲在地上缩在小冰箱前的刘烟,“是不是又想进医院?!”
刘烟死心地把啤酒塞回小冰箱,嘟着嘴撑着吧台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我刚刚帮可可搬完前院的桌子椅子,热死了,喝一点好睡觉嘛。哎,一个两个小妈妈盯着,那我能喝什么呢?喝奶?”
小爱忍着笑伸手拨开她,“给你做个苹果热红酒行吧?至少不是冰的,不然安琪真的要担心的。”
刘烟还是嘟着嘴,慢腾腾地挪开了一点。小爱拿出个锅子架在小电炉上,倒进一瓶廉价红酒,又拿出来两个苹果。
蔡可可刚关好院门走进来,“烟烟,给我递罐啤酒!”
刘烟自己不能喝冰的,看着蔡可可喝多难受。刘烟指了指锅子,“小爱做热红酒。”说完也不理蔡可可了,转身黏着小爱,下巴搭着小爱肩膀往前看。小爱已经洗好了苹果,利落地削了皮,切成小块,在苹果芯上钉了几排整整齐齐的小粒香料。刘烟凑近了看,整个人挂在小爱身上,从吧台外看过来,像是她在亲人家脸似的。小爱笑了笑,把苹果芯递到她面前给她观摩。刘烟看见那香料头顶圆圆的,底下长长一条尖尖的,好像…“钉子。”
小爱没好气,“你才钉子,这是丁香。”
“这好不好喝啊,好像煮中药。”刘烟眼巴巴盯着锅子。
小爱扭头瞥了她一眼,抿嘴一笑,眼神是不屑的,嘴角却很温柔,“给你多放点糖,弄甜一点你就喜欢了。”
刘烟搂了搂小爱,“小爱最好了~”
蔡可可站在吧台外,忽然说,“我不要太甜的。”
小爱转头看她,“你不是喜欢很甜的吗?”
蔡可可微微嘟着嘴,语速很快,“今天不喜欢。”
小爱识别了一下蔡可可的微表情,嘴唇下弯,眼皮耷拉着,牙关咬着,下巴紧张。资料库匹配蔡可可的表情数据,60%委屈,35%惊恐,5%恼怒。
运算结果:100%吃醋了。
小爱拍了拍刘烟搭在自己身上的手,“去叫安琪下来,很快就煮好了。她也喝点暖一暖。”
刘烟松了手靠在一旁。小爱余光瞄了眼蔡可可,嗯,吃醋指数立刻下降了。
小爱默默笑了笑,小朋友。
蔡可可见刘烟没动,伸手戳戳她,“烟烟,你不去叫安琪?”
刘烟转出吧台拉了张高椅在蔡可可身边坐下。两个人排排坐着,两朵花花捧着下巴看小爱煮红酒。刘烟表情淡淡的,“她要看些文件,煮好了再叫她吧。”
小爱盯着锅子,“那我先跟BB说一声,让她等安琪工作完了告诉她。”
刘烟笑了笑,不知怎么听起来倒像冷哼了一声,“那最好了,你要找她,不如找BB。我要找她也是先找BB,预约一下见见我伴侣,方便得很。”
小爱立刻扭头看了她一眼,刘烟喷了口气,摆了摆手,“别理我。”
蔡可可搭着她,“怎么了,吵架了?”
刘烟摇摇头,“是我有病。”
锅里的酒刚滚起,像是一群小鱼在锅底游过,吐着一串串小碎泡泡。小爱把火扭小了一点,“烟烟,安琪为了你,整个生活环境都改变了。她不是AI,要有适应期的,你体谅一下她。”
刘烟呼了口气,“我们真没吵架,我和她根本都说不上话。”
蔡可可说,“安琪这么忙啊?”
刘烟一笑,是忙,时时刻刻都得和BB同步。刘烟说了句话,她先和BB确认一遍刘烟的意思;刘烟不说话了,她立刻让BB识别刘烟的微表情做数据分析;刘烟抱了抱她,她的手指在刘烟背后一直动,是让BB记下力度温度气味吗,还是抱着刘烟无聊,单纯想找BB说说话?刘烟不想问,一点都不想知道。
只要安琪是清醒的,她的所见所闻所感都会同步给BB。刘烟根本无法绕开BB和安琪单独待一会儿。
刘烟看着蔡可可,“你关闭过芯片脑吗?”
蔡可可摇头,“又不是你,老关芯片脑干什么。而且我关了芯片脑,小爱怎么读我表情?”
刘烟看向小爱,“没了后台的身体反应检测,你读不出可可表情吗?”
“可以读个大概,只是没那么精准。你常关芯片脑,我也能看懂你表情啊。”
刘烟垂着眸落寞一笑,“安琪就看不出来。”
蔡可可安慰道,“安琪肯定看得出来的,你怎么了?”刘烟摇摇头,没做声。
小爱叹气,“烟烟,我真不懂你,明明有技术可以减低沟通成本,为什么一定要把两个人的相处难度提高呢?”
是啊,为什么呢。
有BB代劳,帮她们听对方说话,帮她们回答,帮她们理解,帮她们沟通。有BB代劳,在刘烟没空的时候,安琪也不会孤单。
如果一日,刘烟死了,有BB陪着安琪,刘烟也可以放心了。BB也许比刘烟更刘烟。
刘烟默默低着头,喷了口气,“我只是觉得,很挤,可是又离她很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爱无奈,“原来不是安琪不适应这里,是你不适应BB,是吗?”
蔡可可拍拍刘烟的背,“你干嘛呢,跟人家的AI较劲?BB连伴侣模式都被你撤了,连个备用伴侣都不给,你们旧时代人谈个恋爱怎么跟坐牢一样。”
刘烟看着蔡可可,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有一个伴侣,唯一的爱,是坐牢?
木楼梯响起一阵脚步声,“哇,红酒好香呀!”尹安琪趿着拖鞋蹦蹦跳跳下楼,跑到刘烟身边。刘烟一转身,紧紧地搂着她,把脸埋在她颈窝里。安琪,你在坐牢吗?
尹安琪连忙摸摸她脑袋,“怎么了?”她想把刘烟的头抬起来,刘烟紧紧贴着她,一动不动。尹安琪无法读刘烟的表情了,一边安抚地扫着刘烟的背,一边动着手指让BB查人类行为解读,一边转头看蔡可可和小爱,“刘烟怎么了?”
小爱笑了笑,“想你了。”
“哦,”尹安琪也笑,拍拍刘烟的背,一抬眼,却看见BB的显示:「刘烟的呼吸有点促,心跳不均匀,背有些微颤抖。她想哭。」
尹安琪一愣,急忙要拉开刘烟,“你怎么了,不开心?”
刘烟被她拉开了,脸上压得一片红红的,轻笑了一下,“开心,无时无刻都非常开心、满分的开心。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她摸了摸尹安琪的脸,轻声说,“安琪,我很想你。”安琪不在的时候,刘烟想念她,算不上开心,却也是一种幸福。不满分的淡淡的幸福。也许对于新时代而言,这种幸福如同黑夜里的月光,亮是亮,可是为什么不干脆开灯呢?
尹安琪睫毛轻轻一颤,垂眸笑了笑。蔡可可在旁边搓搓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小爱看着刘烟脸上落寞的笑,暗暗叹了口气。刘烟脸上的笑容没有均匀动用所有笑肌,她的眼角没有笑纹,眼下的卧蚕也没有显露。嘴唇在笑,而眼里无神,眉毛往下压着。
人类的眼睛真的看不出来吗?烟烟脸上的表情,这么孤单。
***
热红酒之所以能成为冬日的热门饮品,一来是因为它暖暖的;二来是因为它甜甜的,尤其像小爱这么不省糖的煮法;三来,小爱说廉价酒里的酒精不好,于是她把一锅红酒煮得酒精都挥发得差不多了。
“喝不醉人的,”小爱说。然后尹安琪就信了。然后刘烟竟然喝这红酒糖水给喝醉了。
刘烟说她没醉,只是喝了酒很高兴,抱着尹安琪大唱一首估计是旧时代的歌。谁都没听清她唱的什么,尹安琪只听见来来回回的“爱你爱你/听我说爱你爱你~安琪,你看看我,你看着我嘛~爱你爱你哦哦哦~”
尹安琪简直无奈了,蔡可可大笑着和她一起捧了刘歌姬到楼上房间,把她塞进被子里。刘烟拽着尹安琪的手不肯放,尹安琪只好放弃了让她先洗澡,自己也进被子里抱着她拍着哄睡。蔡可可给她们关了灯,房门一关上,刘烟立刻摇树似的摇尹安琪,要把她的目光全都抖落到自己身上,“安琪,你看看我、你看我~”
尹安琪被她晃得无法,在一片漆黑中摸摸她的脸,“嗯,看见了。你把芯片脑开了好不好?让BB检测一下你醉成什么样。”
刘烟的声音迷迷蒙蒙的,“我没醉,安琪,我说了我没醉的,你为什么不信我呢?”刘烟听起来快要哭了。
“信,信你。”哎,刘宝宝喝醉了比平常还难搞,“那快睡吧,明天起来再洗澡。你要是在我家,我就把你丢浴缸了。”
“安琪,你陪我洗吧。现在洗!”
尹安琪连忙拉着她,“诶诶不行,现在进去摔倒了怎么办。回来回来。”
“那你抱着我。”
“嗯嗯抱着抱着,快睡呀。”尹安琪搂着刘烟。刘烟在黑暗中满足又舒服地笑了一下,蹭到尹安琪脸旁啵啵大亲了她两下。尹安琪没好气地摇摇头,手指在被子里动了几下。刘烟一下捏住了她的手,酒后力气大,捏得尹安琪嘶了一声。
“对、对不起。”刘烟拉起她的手指揉揉揉。
“没事没事。”尹安琪把手抽出来,把刘烟的手手摆好,“你先睡,我查点东西。”
“查什么?”刘烟的声音沉沉的,不知怎么又不高兴了。
尹安琪说,“看看喝醉了明天要怎么弄。”
“我没醉,安琪。我真的没醉!你陪我睡觉行不行?”
尹安琪笑了笑,刘烟这句话倒是说得蛮清醒的,还带着酒后的小脾气。尹安琪一手拍着刘烟,另一手让BB查简单的醒酒方法,“嗯乖,我陪着你。”
刘烟忽然叫了声,“你手指能不能不动!”
尹安琪吓了一跳,不敢动了,“怎么了?”
“没事…对不起,我醉了。你查吧。”刘烟从尹安琪怀里出来,蹭着蹭着睡到一边。
尹安琪呼了口气,平了平被吓短了的呼吸,伸手帮刘烟拉了拉被子,仰躺着继续查资料。肯定醉了嘛,就刚才那个行为表现,不用BB出分析结果,尹安琪都知道她醉了。
***
长夜漫漫,曝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微凉,而身前贴着一片温热的泥沼,让人心甘情愿沦陷。尹安琪的额头上有点暖暖的柔软触感,久久地栖息在那片皮肤上,像一只小心翼翼的蝴蝶。蝴蝶飞起来,落到了鼻尖上,轻轻一碰,落到了尹安琪的唇上。蝴蝶微微颤着,软绵绵而执拗地在她的唇上轻轻扑动翅膀。唇上被温柔的露珠划过,湿湿痒痒的。
尹安琪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微微动了动,手中摸到温软的衣服棉布。她抓住手中的衣服,捏在手心里,“蝴蝶…”
刘烟轻轻拍着她的背,笑了一下,气息喷到尹安琪的脸上。尹安琪抓了抓脸,意识慢慢回流。她闭着眼睛笑了一下,“刘烟,有只蝴蝶偷亲我。”
刘烟抱着她,没说话。
尹安琪蹭到刘烟的颈边,吸着鼻子闻了几下。刘烟洗过澡了,身上有种雨后露珠的味道——尹安琪自然没闻过雨后的露珠,但她知道那是“清新”的文艺说法,最近BB给她找了很多文艺少女的速成资料。尹安琪搂着刘烟,“你怎么醒了?”
刘烟摸摸她的头,“半夜醒了,看着你,舍不得睡。”
尹安琪退开了一点,眼睛弯弯地看着刘烟,凑上去轻碰了她的唇一下。刘烟的嘴角不禁扬了起来,她看着尹安琪近在咫尺的嘴唇,忽然翻身压到尹安琪身上,刘海遮着脸,眼神暗暗的,呼吸急促了些,“安琪,你关了BB,好不好?”刘烟的额头抵着尹安琪的,鼻尖碰着她的鼻尖,嘴唇是唯一不贴着尹安琪的地方。
尹安琪嘴唇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关了BB,明天没人叫我起床了。”
“我叫你,我不睡。”
尹安琪失笑,“你是不是还没酒醒。你明天还得工作呢,怎么能不睡?”她的唇往上一贴,刘烟竟微微一缩,躲开了。尹安琪有点错愕,讪讪地躺回枕头上。刘烟的手在尹安琪腰侧贴着,慢慢地抚摸,“安琪,关了BB,好吗?我真的很想你,你陪陪我好不好。”
尹安琪伸手抱着她,“我不是天天都在你这儿吗?”
刘烟烦躁地在她身上扭了扭,“你不在,你总是不在…”
尹安琪无奈,“我回家都是拿个衣服洗个澡而已。有时要开会,不想在这里吵到你,所以才回去久一点。”
“我不是说那个。”刘烟低头,又磨了磨尹安琪的鼻尖,“安琪,我们就两个人自己呆着,好不好?我没开芯片脑的。”
尹安琪摸着她的背,宠溺的语气,“好,我们两个人,谁都不要。你不喜欢开就不开,我让BB叫醒我来叫你。”
刘烟还压在尹安琪身上,尹安琪却明显感觉这一秒之间,有什么东西变了。刘烟的身体好像僵硬了些,体温好像骤然下降了些。尹安琪想问问BB这是什么身体反应,手指一动,这才想起来刘烟芯片脑都关了,她的身体反应数据BB根本同步不到。
一个人关了芯片脑,和自我隔离又有什么差别。
尹安琪叹了口气,刘烟却突兀地笑了一下。她慢慢撑起自己,从尹安琪身上下来,挪到旁边躺下。尹安琪正想说话,刘烟忽然起身扭开了床头的小灯,手指一翻,眼睛对着尹安琪的脸扫了一下。尹安琪顿时一愣,这是刘烟第一次识别她。
刘烟的眼睛对着空气动来动去,越动越急,眉不知不觉蹙了,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空气中飘荡着一种紧张的气氛。
“刘烟,怎么了?”
“在哪里?怎么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我的名字呢?”刘烟快快地眨了眨眼,眼神重新聚焦,拉着尹安琪急道,“安琪,你的伴侣栏呢?为什么藏起来?”
尹安琪立刻也扫出了刘烟的资料,“…怎么,你也没有伴侣栏?BB,我们的伴侣栏在哪?”
BB对尹安琪显示:「只有AI人的伴侣栏会对外显示,主要是为了表明他们属于谁,人类的伴侣栏只会在自己资料里记录,没必要对外显示啊。」就像旧时代人会在宠物身上挂个联系人牌子,但哪有主人往自己身上挂宠物名字的。谁要知道你家养了几个伴侣几只宠物。
尹安琪抬头,看见刘烟的眼神慢慢地从面前的半空中聚焦回来,看来刘烟也上资料库查了。刘烟幽幽地说,“原来我根本做不了你伴侣。”
尹安琪安慰她,“你是我伴侣啊,只是外人不知道而已。这也没关系吧?别人知不知道又怎么样。”
刘烟淡淡一笑,“对,知不知道都无所谓。反正有伴侣了,也可以再有伴侣、再再有伴侣…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没人知道。”
“刘烟,你在说什么?你知道我没有别的伴侣的。”
“我知道。”
刘烟当日曾庆幸过,幸而她们不是在2024相遇,否则她们只能成为对方的隐形伴侣;但原来她们在2076相遇,也还是只能成为对方的隐形伴侣。每一世,哪一世,刘烟的名字都和尹安琪没关系。
新时代的爱情如同阳光,再不被知觉,再不被看见,形同虚设。刘烟本以为,在尹安琪伴侣栏上的“刘烟”二字,是她在新时代落下的唯一一点影子,她来过新时代的唯一一点证据。但现在这证据隐形了。她到底来没来过,她自己也糊涂了。
这个时代,没有书了、没有吉他、没有伴侣,其实也不再有人类。唯有一个刘烟想抓住的安琪,最后的安琪,也与刘烟无关了。
刘烟转身关了灯,直直地仰躺着,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天花板。凌晨的房间那么黑,尹安琪只看得见刘烟睁着眼,看不清她的神情。然而她就是知道,刘烟的眼睛空洞洞的,面无表情。BB说刘烟的芯片脑又关了。
尹安琪总觉得刘烟最近好像对芯片脑有点敌对心理。尹安琪第一次见刘烟的时候,当时刘烟听不懂粤语,第一时间就开了芯片脑来翻译,证明那时候芯片脑对刘烟而言还是个好用的工具,她并没有多排斥。但刘烟最近除了工作,一秒都不愿多开芯片脑,BB完全同步不了…难道刘烟还在气BB,不想共享资料给她?哦,难怪刚才吵着要看伴侣栏,是不是怕尹安琪转头又把BB给加上去了?
尹安琪皱着眉,耐着性子说,“你是不是还在吃醋啊?我当时真的是想着你才叫她烟烟的,没叫几天就改回来了。”
刘烟轻轻笑了笑,“对,我吃她醋。”
尹安琪的声音掺进了一丝冷,“刘烟,BB现在已经移除了伴侣模式了,我以前没留意,根本不知道她是我伴侣。你别揪着这个不放好吗。”
刘烟侧过身来,伸手揽过尹安琪抱住了,一下一下,公式似地扫着她的背。尹安琪靠在她怀里,圈住刘烟的背,叹了口气。终于也抬起双手,学着刘烟一下一下、轻轻地扫着对方的背。
“安琪,你其实很喜欢有人抱抱你、有人摸摸你,拍着你哄你睡。”
“嗯,所以还好有你。”
刘烟亲了一下她的头发,“要慢慢地给你扫背,有时候要摸摸你脑袋,偶尔要亲一下额头或头发。BB记下来了吗?”
尹安琪微微一笑,“记下也没实体啊,很多动作我的被子做不了。”
刘烟一笑,“所以我还是很有用的。”
“你无可取代,所以别吃醋了。”尹安琪笑着伸手摸了摸刘烟的脸,瞬间僵住了,“刘烟,怎么了?哭什么?”
“没哭。刚打了个哈欠,很困。”
“哦,吓死我,那快睡吧。”
刘烟的手指在尹安琪背后快速地写了几个字,横横撇撇捺捺。尹安琪知道刘烟肯定是在写字,而且是中文字,但尹安琪一辈子没写过一个手写字,认不出笔画来。刘烟写完,立刻搓了她的背几下,像是在沙滩上画了一幅画,画完立刻被海浪抹去了,尹安琪连触感的方位都记不下来。
尹安琪问,“你写什么了?”
刘烟说,“一个旧时代的符咒,给你带来好梦的。”
尹安琪失笑,“哦,谢谢啊。”
“安琪…”
“嗯?”
“安琪…”
刘烟的唇颤抖着印在尹安琪的额头上,久久不移走。尹安琪的额上渐渐沾上了一点湿意。于是她知道,刘烟肯定又困了,打哈欠了,刘烟不是哭……
「所以为什么呢,BB?她哭什么,你知道吗?」
「她昨晚在我背后写什么,你还有触感记忆吗?」
尹安琪靠在床边的墙上,手指在被子上一阵劈劈啪啪,带着节奏的舞动。刘烟结束了今天最后的一本书,将翻完的书分成几栋,等一下送书的车来,会带走这些已经入库的“旧书”,投进垃圾焚化炉里。
旧时代有本专门讲烧书的书,说书的燃点是451华氏度。刘烟想,垃圾焚化炉的温度都将近2,000华氏度了吧,用来烧书,多浪费啊。为什么不让她在小前院里自己烧呢?一页一页地撕下来,投进火里,像从前烧冥钱那样。新时代的阳间不需要图书馆了,也许旧时代的阴间会想念它。
刘烟又转头看了眼尹安琪,见她虽然眼睛睁着,但眼神停滞在半空中,眼里根本看不见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非常好。刘烟从旧书堆里快速抽出几本,塞到书桌旁的一个小架子上,那里叠着十来本她还没入库的新书。
刘烟站起来把旧书捆好,搬到房门,回来拿最后一捆的时候轻轻叫了声“安琪”。尹安琪猛然降落回现时现地,看着刘烟,眼神聚焦了。刘烟说,“我把这些书拿下去。”
“运书的车怎么总是这么晚才来?”都过了半夜了。
刘烟点点头,垃圾车当然该半夜才出动了。“嗯,这时候不妨碍别人…诶诶你不用帮忙,坐着坐着。楼梯那么窄,两个人来回更慢。你工作完了吗?”
尹安琪刚才不是在工作,但她点了点头,“嗯。”
刘烟其实也不过是随口一问,安琪和BB那么忙,刘烟已经无力探究她们到底每时每刻都在忙什么了。随便吧。刘烟转身轻轻摸了摸最后的一捆书,如同在摸着一个小孩子柔嫩的薄薄细发。落在那捆书上的目光很温柔,无声的道别,无声的道歉。刘烟知道她没尽力,她知道她还可以再试试。但她累了。
随便吧,一切都是。
尹安琪看得一皱眉,手指微动:「BB,刘烟这是又要哭了吗?」
BB细细拆分刘烟的面部肌肉,比对资料库:「不是,这个表情是怀缅的表情,就是对于失去的不舍得。但刘烟没有想流泪的肌肉表现。」
刘烟瞥了眼尹安琪那翩翩起舞的手指,嘴角轻笑了一下,垂下冰凉的眼眸,拿起书走出房间。
“刘烟。”
刘烟回头,尹安琪想了想,“我能翻翻你的书吗?不会打乱你的入库节奏吧?”
刘烟微微一愣,“这些?它们不是新版,很长的。”
尹安琪耸耸肩,“就随便翻翻啊。我只是怕我一看,不小心上传入库了,会扰乱你的工作。”
刘烟这下是真笑了,整张脸扬开来,尹安琪瞬间呆了呆。刘烟说,“随便看,没人在意这些。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嗯再说吧。”刘烟拿着书转身出去,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终于扭头走了。
「BB,刘烟好像忽然开心了。因为有人要看书,还是因为我对她的兴趣感兴趣?」
BB疑惑:「有什么不一样吗?」
尹安琪啧了一声,小小声怨道,“你真的…一个是因为书,一个是因为我!哎算了算了。”
尹安琪从床上爬起来,探身到那叠新书上翻了翻,好像本本都挺厚的。指尖一本本地往下摸过,四时…食事?!尹安琪睁了睁眼,这不是已经入库了吗?
尹安琪立刻瞄了眼房门,刘烟估计还在外面搬书,房门虚遮着。尹安琪立刻翻动手指:「BB,这本是已经全本入库了吗?」
BB给了个确认答案。
尹安琪手指极速动着:「当时决策局决定清理书籍的公告文件翻出来我看看。」
BB把文件翻出来,决策局的公告里没提偷藏书的后果,当时的决定是由AI来把书入库的,连翻书员这个人类职位都还没有。
尹安琪呼了口气,那就好。
尹安琪不敢翻那叠“新书”了,转头看到桌上还有一本薄薄的,书里夹着点什么东西,书面被撑起了一点。尹安琪把那本小书拉过来翻开,里面夹着一条长长的东西。好像是,一支笔?!
尹安琪惊讶道,“这是笔吧?手动把墨水印到纸上那个工具,是吧BB?”
BB确认是笔。
“所以刘烟是在写这本书吗,然后是要入库吗?”
BB搜了一下资料库,安琪看的这页内容资料库里没有,刘烟写的时候应该没开芯片脑。BB显示:「这应该是刘烟的笔记本,旧时代的人会把需要记录的事情写在白纸上面,不一定会成为书。」
尹安琪皱眉不解,刘烟要记录干嘛不在芯片脑里记录?而且记录了不上传,不就等于没记录吗?她低头看刚翻开的一页,看着那张纸上刘烟有点潦草的字迹。手写字实在太难辨认了,尹安琪在昏黄的灯光下一个一个字艰难地识别,认了好一会儿才把整页的字读全了:
《失去爱你的语言》
最优美的故事情节
是与你同在这世界片刻串成年
直到皱纹刻满这张脸
仍能感受你温柔指尖
当我们在彼此身边
想牵你手说一句句永远的永远
情人耳语只想你听见
我们为何需要翻译员
能不能只你一个存在我面前
和全世界断联
听我说爱你爱你
爱你灵动一笑爱你弯弯眉眼
听我说爱你爱你
爱你专注望向我的每个瞬间
能不能听我唤你名字一遍遍
说不出的眷恋
听我说爱你爱你
以亲吻和拥抱以纠缠的视线
我想说爱你爱你
这本是我和你最亲密的语言
听我说爱你爱你
如同之乎者也让人如何理解
一生一句我爱你
可惜这句古文已非人类语言
尹安琪皱着眉,又一字一顿地读了一遍。刘烟昨晚喝醉就对她唱过“爱你爱你”,所以这是写给她的?但刘烟是在说爱吗,还是不爱了?
“安琪?”
尹安琪一抬头,刘烟睁着眼睛盯着她,目光慢慢落到她手里的笔记本上。刘烟惊讶的嘴唇合上了,抿成一条刚硬的实线。
尹安琪问,“这是笔记本吗?我从来没见过。”
刘烟脸色沉沉地从她手里抽走了笔记本,“你给BB看了吗,没上传吧?”
“我看了,还没上传。”尹安琪直觉刘烟的情绪又不好了,“你是想上传还是不想?”
刘烟冷冷地说,“我希望新时代没人看到这里面的任何一个字。”
尹安琪垂下眼睛,那就是刘烟本来也不希望她看见。“对不起,我以为这是书。”
刘烟摇摇头,“不干你的事,是我的问题。”刘烟把笔记本合上,放到了那叠新书上。
尹安琪看了眼那叠假扮的新书,“刘烟,你是不是舍不得这些书啊?我可以在家里弄个书库,把你想留的书搬过去。”
刘烟紧张地盯着她,“你芯片脑关了吗?”安琪是决策局人员,要是被发现了,只怕比其他人还麻烦些。
“刘烟,这不是违法的。决策局的目的不是烧书,是书没用了…”尹安琪瞄了眼刘烟沉沉的脸色,斟酌一下改了用词,“我是说,纸质书很久没人看了,不如整理好存好资料,不用浪费人力物力来养着那么多书库。但如果你喜欢纸质书,那我们找个地方放嘛。”
刘烟把手轻轻覆盖在那叠书上,“谢谢你,但不需要了,让它们走吧。书本身不重要,看书的人才重要。没有人看,留着它们做什么?确实碍地方。”刘烟沉吟一下,坦白道,“我留下了一些自己想要重读的,以后等我也走了,就把它们一把火烧了,笔记本也烧了。未来不配看见这些。”
尹安琪心里沉沉的,“刘烟,新时代不是不爱知识,我们只是用一种更高效的方式来获得它。你怎么好像…”
“高效?”刘烟轻笑一声,“安琪,现在资料库里的数据再多,不过是一堆噪音。资料来,资料去,根本留不下任何痕迹。它们只是填到人的脑袋里,把脑袋塞得满满的全是数据,全是资料,于是我们就充实了,以为自己无所不知!”
刘烟的声音拔高了,她自己没发现,却惹得尹安琪一阵心慌,声音不禁尖了些,带着一种防卫的反击,“刘烟!任何时代的资料都是这样填进脑袋里的。你们旧时代的教育不也是把资料填进去,让学生背吗?现在我们不用背,就拥有了这么多知识,有什么不好?”
刘烟摇摇头,“资料就是知识了吗?这样的资料可能是AI的知识,但不是我们人类的。我们人类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把人性完全寄托在AI身上,我们自己乐得变回动物!书,让AI去读呀;学,让AI去迭代优化呀;歌,让AI写、让AI唱、让AI去听。听完让AI来告诉我们那首歌在说什么!”刘烟微微低头,缓了缓呼吸,“旧时代的人总怕AI黑化,要毁灭人类。他们错了,其实是人类乐得毁灭自己,其实人类已经毁灭了!”
“刘烟!” 尹安琪连忙扶着刘烟的双肩,她直觉地想帮刘烟擦泪,但刘烟眼睛里闪着火色的光,把心里的泪都蒸发殆尽了。尹安琪心里一阵怦怦直跳,一直一直往下坠。她柔着声音,希望给刘烟一点慰藉,“刘烟,我知道这个时代和以前很不一样,但其实技术没有好或坏的,只要我们利用好了,AI可以是我们很好的朋友,不一定会威胁到我们的。”
技术从来不是中立的,AI对人的几乎无条件服从,决定了它一定会对人的惰性和**有所放大。但刘烟说的并不是AI的威胁,应该说,她从来没觉得威胁来自AI。
刘烟深爱着,却要眼睁睁看着它消失的,不是AI能夺走的;而她惧怕的,想尽全力去阻止的,也并不是AI的盛行。
她只是想要一个人,每个人,都珍惜自己生而为人。
刘烟低头看着徒劳地尝试安抚自己的尹安琪。然而安琪有什么错呢?安琪生在这个时代,接受了这个时代的善;如同刘烟生在那个时代,偏执地守着那个时代的善。
刘烟深深吐出一口气,搂过尹安琪,把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久久的一吻,“对不起,吓着你了。”
“没有,我知道你很难过,我只是很心疼。刘烟,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我不想你陷在一个需要和它不断对抗的环境里,我希望你能享受这个时代。”
刘烟忍着喉间的一阵堵。这是择优基因的绝对大爱吗,还是安琪自己本身的善良?又或者,安琪还是能够爱她的,以安琪自己的心,不借助AI地爱着刘烟。
“安琪,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喜欢什么?尹安琪喜欢刘烟不为识别自己的信息,只是纯粹地看着自己,那时刘烟的瞳孔里会倒映出尹安琪唯一的身影。尹安琪喜欢刘烟身上的味道,衣服的柔软触感,她喜欢刘烟的手摸在自己身上的轻轻力度,仿佛尹安琪是件独一无二的珍宝。
但刘烟现在这样伤情,尹安琪忽然不太确定自己的喜欢是不是达到了刘烟对“人类”的标准。刘烟会不会觉得尹安琪爱的目光、触感、力度,全都太“动物”了?刘烟是不是希望尹安琪爱她的灵魂啊?
但是没有证据证明人类有灵魂啊。
尹安琪的手指小幅度地快速动着:「BB,旧时代的人都怎么喜欢别人的,她们爱对方是该爱什么?快!」
BB在尹安琪面前显示:「大多数旧时代的人都说不清自己喜欢对方什么。她们信奉主观的含糊的爱,这是非数据化时代的普遍现象…」
尹安琪还没读完,刘烟忽然捏住了她的两只手,唇堵住了她的,吻得那么狠,挤出她嘴里一串语义不明的闷哼。刘烟眼眶一阵酸,心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太好了,这样安琪就说不出一个BB提供的喜欢刘烟的理由了。
BB说的对,旧时代人的爱,主观又含糊,刘烟也说不清自己爱尹安琪什么。也许只是爱她漂亮,也许是爱她帮自己追回过一本书,也许是爱她的天真善良。刘烟想,但至少她知道自己的不知,至少她仍敬畏着人类爱里的不可知。
刘烟离开了尹安琪的唇,轻轻摸着那片被自己吻得水光潋滟的嘴唇,“安琪,我想抱你,想亲你,想对你说一些别人都不能听的话。我想和你□□,只和你做。你能关了芯片脑吗?”
尹安琪疲惫地叹息,“刘烟,这到底和芯片脑有什么关系呢?你现在就抱着我,你现在就可以和我说话,我不分享出去,满意了吗?”
刘烟一下放开了尹安琪,往后退了一步,盯着她,“那为什么就是不能关了她呢?!”
“刘烟,我不懂你!有BB在我也不懂,要是关了BB,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刘烟失笑出声,眼睛含着泪,“你不懂我,让BB来懂。我到底在跟谁谈恋爱?AI这么好,要不我存钱买个BB好了。你就不用费心来懂了。”
尹安琪盯着她,“你再说一遍?”刘烟咬着唇,转开了眼睛,尹安琪猛地一推她,“刘烟!”
刘烟被她推得又往后退了一小步,低着头,忽然转身大步往房门走,尹安琪连忙下床扯着她,“你去哪?!”
“安琪,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
“你是…不想做我伴侣了吗?”尹安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是吗?就因为BB?”
刘烟的意思其实是,她们不能再这样吵下去了,两人都在气头上,再吵就怕不可挽回了。然而她一抬头,猛然发现尹安琪眼里已经蓄满了一眼框的泪,刘烟愣在原地没动,尹安琪又拉了她一下,“你说清楚!你要是不想继续了,我现在就改资料。”尹安琪眼里的泪一下破堤,滚落一滴,立刻又一滴。
“不是!安琪!”刘烟一手拉过尹安琪抱在自己怀里,“我只是想冷静一下。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哭啊。”
尹安琪狠狠锤了她一下,抽泣着怒道,“你说我不如BB!”
“怎么可能!我只是想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专心一点,不要总是和BB说话。我怎么可能说你不如任何人。”
“我没有不专心!我和BB说话问的都是你的事情。你又什么都不说!你们旧时代的人都这么当伴侣的吗?就爱猜来猜去,数据又不肯共享,然后怪我不懂你!”
刘烟想说什么,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哑着。尹安琪急得一跺腿,一手扯着她,一手要推她。刘烟执着地抱着尹安琪,忽然一扭头,按着尹安琪的脑袋,急急地吻了下去,撞得尹安琪的唇一阵麻。于是那些说不出的话,全都狠狠揉到尹安琪的唇上了。尹安琪啪啪打了她几下,刘烟没放手。尹安琪动作的躁动就此安静下来,心里的惧怕也安静下来,喉间却更哽咽了些。
刘烟,还是要她的。
情人间的吻,如同一条底线。不想听见的话,一吻弥消;说不出口的话,以吻代言。
安琪心跳得那样快,不知是气的,还是情动的。刘烟与她贴着,一点点地以自己的唇安抚尹安琪的唇,以自己的舌尖卷动着尹安琪的舌尖。安琪的心跳传染给她,或是她传染给了安琪,分不清谁的心跳得更狂更痛些。反正心跳和面前的人,这两件事是分不开来了。
尹安琪的手指摸上了刘烟的脸,指尖碰到一点湿湿的凉意。刘烟这次不是困了,她确实是哭了。又哭又笑,表情过于复杂,BB未必读得懂。然而尹安琪闭着眼睛,却发现自己看懂了。
刘烟真的爱她,却爱得那么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