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
尖锐的嗓音凄抖如厉鬼,高总管手一抖,身随锦布滑落在地,跪于斜月池边的青石板上。一下又一下的磕头声响起,溅起飞石落入池塘。
李平松看过锦布后面色如常地将此物递给高参。高参以内侍监身份,平日常替君分忧,以为是无关紧要的琐事,便接来一观。但瞥见那大逆不道的言论,未曾细看当即吓得要请旨自戳双目,再饮药毒哑喉咙。
李平松望向池中睡莲,淡然问道:“高参,汝可识得笔迹?”
“奴,奴识得。”高参不敢隐瞒,但也不敢妄揣圣意。
如今太子、詹氏各引一波世家帮扶站队,内阁密信无一日停歇,眼见皇榻玉枕上的龙发与日俱增。
蝉鸣阵阵,和着心照不宣的沉寂。
“朕的伊儿未来会觅得何种佳婿?”圣颜忽地变得悦然自得,如寻常家宅的慈父。
“詹太师日前暗请大家做主,想替三子求五公主下降,大家似是允诺……”高参躬身以袖袍间隙观察天子,改口道,“不过奴听闻许多弹劾詹三公子的折子被太师压下,无法直达上听。”
“朕知晓此事。其子年幼,顽劣一点情有可原。可朕的伊儿配得起王侯将相,其子无文武功名,才疏学浅,不算良配。汝随朕多年也明白,这个皇位朕坐得并不舒坦,若不使缓兵之计,哪得盛宴为伊儿择婿。”
李平松长舒一口气,望望天色起身,“摆驾!”
【曲江畔】
华灯初上,曲江河水潺潺,蜿蜒如金箔绸缎,盘绕纵横,勾勒出以拱桥相连的几座金岛。金吾及四军士未明陈仗,盛列旗帜,皆帔黄金甲,衣短后绣袍。
宫女数百,饰以珠翠,衣以锦绣,侍候左右。
盛大的曲江宴同往年一般,随乐师奏乐拉开帷幕。
岛内陈设不比大殿中少了分毫的华贵,席面菜品更比权贵朝臣开宴更为铺张。
全席共设二十四道菜,包括八个冷盘、四个大件、八个中件、四个压桌菜,冷热、荤素、甜咸、酸辣兼而有之。上菜顺序极为考究。八个冷盘作为下酒,每碟是荤素三拼,共十六样。待酒过三巡再上热菜,每上一道便跟上两道中件(也叫陪衬菜或调味菜),美其名曰“带子上朝”。热菜上桌必以汤水佐味,鸡鸭鱼肉、鲜货、菌类、时蔬无不入馔,丝、片、条、块、丁,煎炒烹炸烧,变化无穷。
不多时,大小宴桌上摆满了各式珍馐美馔,水陆毕陈,令人垂涎欲滴。佳肴香气扑鼻,色泽诱人。每道菜肴都是精心烹制而成,展现御厨的匠心独运。
另有岛专置赌桌牌局,俳优歌舞杂奏,亦有说唱杂技,寻橦走索、丸剑角抵,凑足百戏①,供人取乐。
美酒更是琳琅满目,琥珀色的琼浆玉液在酒杯中流动,散发诱人的香气,令闻者心旷神怡。宾客们举杯相邀,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共品美酒,共享天赐的美好时光。
尚浅醉的书法名家或豪门幕僚已挥毫泼墨,在案桌上留下或“歌舞升平”或“太平盛世”的字样,加盖小印,待贵人赏识后装裱入府。
倏尔,在亲眷不耐的惊呼声中,岸边有番臣属国之人牵引大象、犀牛,庞大的身躯意外地听从主家指令,或拜舞,或啸鸣,动中音律。岛江共振,声声鼎沸。
大小船只随意漂泊点缀江面,船身挂满各色灯笼,彩灯闪烁,映衬水面波光粼粼,宛如一幅流动的画卷。随着歌声起伏,江面上的船只载着宾客缓缓荡漾,仿佛在泼墨宣纸上绘就山水交融的图画。
远处围绕成群的百姓在看管的军队前隔岸观赏,不少人打定主意连站几日,顺着迎面的江风猛嗅,试图闻出那些从未吃过的美食,而补足想象,将此生离天宫最近的一次繁盛与华丽,铭感五内,铭记终生。
喜宴中宾客云集,人数众多,大臣们身着华丽锦袍,家眷们婀娜多姿,场面热闹非凡。
面对金黄多汁的烤鸭、酥脆可口的松鼠桂鱼、香甜软糯的桂花糯米糕,中席位置的西朝使臣们,除了薛复,无人顾及吃相,不等侍女喂送或执箸慢用,他们迫不及待以手代劳,抓着就往嘴里送。周朝臣子见了不免侧目皱眉,甩甩袍袖意表成何体统。
而且胡人身形巨大,食量惊人,盘碟光得飞快,布菜的速度几乎赶不上撤菜的。酒盏也被他们骂骂咧咧地换成了大碗。
由于规定好的席面不敢擅加菜式,那是天大的逾矩,尚食局研究一番,也不敢饿着对方,免得借故讥讽周朝国力不足以养活几个胡人有损天威,只好耐着性子催菜为他们从头再上一遍。
李平松自席开后只与几位近臣交谈过,受了太子的敬酒,其余时间不喜多言,独坐皇家亭楼中央,自斟自饮,也不同贵妃和双生女玩乐说笑。
他隔着随风摇摆的帷幔,瞧瞧各岛盛况,看看江边巨象,偶尔察看些年岁偏小的郎君,好像他并不是这场曲江宴的主人。
詹庆豫眉眼矍铄,应对数以百计的高官过来奉迎,虽太师不必同饮,但其子皆替父与臣下对饮,群臣夸赞完父亲又纷纷赞扬儿子。
刚要坐回正位的詹庆豫侧首,与一直望向上位的薛复对视一眼,自然地举起酒盏,于不言中与之饮下今夜第一杯酒。
薛复眉心无缘故地跳了跳,暗自庆幸可汗已踏归途,不然今夜无论如何阻拦,他也一定会参加这场声势浩大的宴会,又不晓得会捅破哪片天来。他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么隆重的场合,惦记可汗自信的嘱托和自己的使命,以及观察半天都不言不语的周朝皇帝,莫名添了好几分焦虑。
药罗葛见军师一副不爱吃饭的模样,又嫌自己这桌添菜慢,二话不说起身走过来,双手十指竟能端回五六个漆盘,大大方方落座接着大快朵颐。
尽管他们平日皆是如此,薛复在周朝百官面前颇感丢脸,不禁与周臣一样蹙眉看向队友们,表露出“割席”的意愿。
怎么,西朝的牛羊肉是不够香?还是可汗平日苛待他们了?
音律变幻,箜篌声重,一群蒙着面纱的舞姬翩跹入场。她们如炎炎夏日的美人蕉,花瓣开得洒脱艳丽,明媚动人。
江风四起,舞群最后的花瓣脱落散开,露出其间最珍贵娇嫩的花蕊。霓裳羽衣飒飒飘然,瞬间豪船灯火黯然失色,昼夜刹那颠倒,如朗月高悬晴空。
香引蝶蜂,媚眼轻荡,便叫席间男人女人失了心智,原地踌躇忘了先前要做何适,要讲何言。薛复淡忘了今日任务,连他的其他队友也暂时抛下美食,仰望那轮耀眼的当空明月。
方才喧闹鼎沸的曲江两岸,此刻寂静如荒山败岭,仅有阵阵江风浅啸。
天子默默哑然。李平松事先听闻伊儿专程备舞,亦不阻拦,只是没料到伊儿跳的是胡旋舞。不像她母亲喜爱戴步摇跳舞,温婉又俏皮,偏叫那不该响的铃铛作响,以身作笔,以姿为歌,舞奏一曲《踏谣娘》。
弦歌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②女子如雪花空中飘摇,像蓬草迎风飞舞。
天鹅玉颈舒展自如,双臂似怀抱暖风,裙羽高高扬起。面纱下的绝美容颜仿佛永不老去。白驹过隙,昼夜更迭,肉眼凡胎尽数陷入迷幻,偶然瞥见一眼,不能细致窥见全貌,只得将双眼黏在羽衣之上,经一次次旋转得见几斑,怀虔诚之心堪堪凑足倾城之貌的万分之一。
在肆意无尽的旋转后,箜篌声歇,绽放得绚烂至极的花蕊百般娇柔,雨露般的香汗滴入任由收拢的花瓣围起。
场中,又是花团锦簇的美人蕉,落落大方,美艳清新。
“好!皇姐跳得天下第一好!”不知何时喝得酩酊大醉的李氓举忽然从桌子下钻出来,大声喝彩,打破场上寂静。
李平松哈哈大笑,朗声宣“赏”。
众人夸耀五公主的溢美之辞不绝于耳,从周朝之幸夸到与有荣焉,仿佛曲江宴开几天,他们便能借酒作诗,颂扬几天几夜。
而夸完人的小王爷又滑到桌子下准备酣睡,被眼尖的枫晚注意到,命人送回他的府邸了。
李伊儿退场换衣,临走前路过胡席处时微微颔首,与怔愣着望向自己的薛复眼神交汇。
而薛复透过舞姬女伴的间隙,望见帝姬忽地摘下面纱勾唇一笑,心中警铃大作。
此时,谏议大夫盛岑晖以胡舞为切入,洋洋洒洒夸出一篇赋,而后自然无比地引出和谈,请圣意垂裁。
薛复即刻随众臣起立,躬身恳请皇帝旨意。
“大周愿以五座城池换两朝二十年和平,并许诺两朝可正常开关贸易,取缔通关赋税。薛爱卿,药爱卿,如何?”
众人中隐有微小的哗然与诧异,毕竟据户部报奏,每年的贸易税收对国库充盈而言,亦为不可或缺,而且五座城池,仍有些多,最好是那三座小城。
詹家二子默默冷哼,小声嘲讽堂堂天子竟不敢直接下旨,且当着大臣亲眷的众目,与使臣商议。
詹庆豫以袖掩面,以气声斥道:“速速滚下去,唤你大哥上来。”
薛复作答前,仰望亭楼,见茂德帝姬已换上鹅黄纱裙,端坐于天子近处,凑近后似乎说了些什么。
他瞪止抹了把嘴要开口的药罗葛,作揖回道:“谢陛下浩荡天恩,若能免税,西朝胡商感激不尽。可城池一事,薛某代言,人微言轻,不敢擅改可汗宏愿。”
药罗葛不知汉字的“忍”如何写,磕巴着威胁道:“周可汗!兔子皮只能穿三天,木头锅只能烧一次。送聘礼求和的时候,你们说的比唱得更好听,伟大的可汗相信了你们,现在就改口了吗?”
“如果周朝的诚信这么脆弱,那我们之间的友谊也维持不了几天!和谈?说到底就是一张随时能撕掉的破纸!”
“放肆!”詹庆豫怒喝。
药罗葛并不畏惧,瞪向训斥自己的人。有的使臣已将手按在佩刀之上。四周金吾卫也骤然警觉起来。氛围比西使初入场时更加的剑拔弩张。
李平松淡然道:“药大人此言差矣。”
“陛下恕罪!”薛复跪地投首。
“茂德素来勤勉好学,不怕爱卿们笑话,朕私以为她的学识不逊于春闱举子。眼下之局,她似有一言,众卿家不妨一听。”
“臣等洗耳恭听。”“请茂德帝姬赐言。”众人答道。
尽管他们想不通天子怎会让后宫女眷参与,可今日虽是宴西使的国事,但大家都带了亲眷,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五公主真的受宠非凡。
众目睽睽之下,李伊儿端起酒盏,翩然来至下臣们酒案间。
跪下的薛复眼前出现鹅黄裙裾,耳畔传来笑意盈盈的娇音。
“西朝诸位大人。本宫承蒙圣恩曾三升封号,未变为国分忧、替君分忧初衷,谨记父皇言传身教的信之教导。自圣武元年伊始,父皇颁令许西境边民再无需缴纳额外户税及青苗钱③,迄今仍未改变,民声皆为称道,更因此事有上万百姓联名为父皇贺寿,聊表感激。诸多列举,暂且不表。听闻贵汗亦是关心边民,大人若说大周无信,想必……不出自贵汗属意。”
不是指责,少女的话更像娇滴滴的嗔怨,且藏诡辩于其中,令唯一听得真切明晰的薛复一时无法回怼。
“今日曲江设宴,款待西使千里迢迢而来,应共享大周昌盛之福。贵使若不嫌,本宫替父皇敬诸位一杯。”李伊儿举杯一饮而尽,眼尾瞬间漫上红粉。
薛复起身,和药罗葛饮下碗中琼酿,其余戴好面具的使臣皆未同饮。
李伊儿嫣然着又笑了笑,“方才的胡舞,本宫学习时日不长,难免疏漏,还请诸位大臣海涵。为表诚意,本宫愿一一敬之。”端的是替天家表诚信的乖巧模样。
詹庆豫颇感惊疑地望着李伊儿,对她今夜一而再再而三地出风头的行为,十分警惕。这丫头看上去是把什么东西赌在了今夜。
高参也凑到天子前耳语两句,李平松摆手示意他退下。
西朝使者们不太理解这个漂亮但瘦小的女人的意思,只能一眼不错地盯着他们军师薛复,然后老老实实地模仿动作。
李伊儿从侍婢手中接过新的酒碗,径直走到最后一个人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摘下面具,然后与之隔空对饮。而后往回走,一个一个地喝过去,一人一碗。
周臣们诧异极了,眼神交流的都是对五公主胆色的惊奇。
西朝人倒不甚在意,毕竟赛利玛与他们拼酒时从没醉过,女人能饮的酒量底线被她拉得无比之高。
先前被借到另外一岛维持赌局秩序的谭陵,此刻只能焦急地看着中央区域,无能为力地紧攥剑柄。
亭楼中,一直站在身边的太傅悄悄看向太子。
李冒阴恻地笑出灿齿:“五妹机灵着呢,早叫廖严开了解酒药,她现在啊千杯不醉。”
喝了一路,也没见到熟悉的脸,甚至因为他们身上那难闻刺鼻的狐骚,她越喝越快,只想逃离。
终于,李伊儿又喝回到薛复面前,薛复后退半步。
酒香裹着少女熏香,鼻息间撩人四溢。纯情不已的背后,似乎藏着吞噬人心的刻骨柔情,如高山巨石中待开采的翡玉,最致命的妩媚还未真正面世。
少女饮下最后一碗,悄悄进了半步,假借似酒意冲头的摇晃,轻轻在薛复耳旁说:“(西语)女人,有着鹰一样眼睛的女人。”
薛复瞳孔骤缩。
李伊儿稳住自身,任婢女搀扶,退开出得体的距离。
“薛大人,本宫在庙中救过一名走投无路的胡奴,他如此说。可本宫未曾学过西语,特向您请教其意。”
薛复颔首,注意到帝姬左手掌心露出的一点点发丝,霎时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九章算术》,以稳心神。
但他声音中情不自禁的颤抖,还是将不安的情绪卖给李伊儿。
“禀殿下,这句话的意思是,‘眼如雄鹰的女人,令人心悦’。”说完,他不禁想放声自问,薛复,你怎敢加上后半句的?!
“哦?”李伊儿的尾音上扬,似将对方悬着的心也高高抛起,“原来如此。本宫原以为那不是悦耳之言。”
“此胡奴得帝姬垂青,三生有幸,定是欢喜异常。”可汗啊可汗,你不愧是有着熊心豹子胆的王!抓大夫就算了,怎敢睡公主?!更敢睡完就跑?!
猜到部分真相的薛复又想跪下了,但他被斜后方的药罗葛狠狠拽住,奋力也跪不下去。
“伊儿代皇家敬西使,不逊汗马功劳。今日已饮不少,莫要贪杯,快请贵妃送你回宫歇息吧。”李平松出言。
李伊儿将酒具交给侍婢,像跳胡旋舞时那样悠然转身,重行跪礼,慨然道:“父皇在上,儿臣有一不情之请,恳请父皇做主!”
薛复听到这话的同时,便拉着睁不开的药罗葛一道跪下,闭上眼睛等待命丧京城的结局。
他只是有些遗憾,应该是刚离开时就出生的羔羊,它的父母分别是黑色和白色,不知那头新生的小羊会是何种颜色。
还有些遗憾,可汗的汉语还没来得及学好,他还有一肚子坏水没倒给为父母出钱下葬的可汗,这是不是就叫做壮志难酬。
“伊儿可还清醒?”李平松笑呵呵地问。
亲民的问语让群臣也都松了一口气,跟着乐出几声。
李伊儿俏红着一张青涩的脸,仍不失帝女威严地答道:“酒不醉人人自醉。儿臣愿替父君分忧,万不敢自醉。请父皇勿当儿臣戏言。”
“好,但说无妨。”
“父皇!”
玉躯跪得愈发笔直,“儿臣请旨下降西朝可汗阿塔帕热,愿周朝与西朝永结秦晋之好!自此止戈散马,兵销革偃,永享太平!”
曲江宴中一片躁动哗然。
——(西语)她比鹰更凶,比狐狸更狡猾。也许,不是你找她,是她找你。
薛复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心如坠冬夜寒井。他眯起眼睛把快钻到地下的头抬起,望向少女的背影。
好家伙,原来她在这里等着呢!
①百戏。出自《旧唐书·音乐志》:“散乐者,历代有之,非部伍之声,俳优歌舞杂奏。秦汉已有,又有杂技,其变非一,名为百戏。亦总谓之散乐。自是历代相承有之。”
②出自白居易《新乐府·胡旋女》
③田赋附加税
稍作解释:
薛复眼里的现状是,如果他同意不给城,李伊儿成功以自己换城,顺利和亲;如果他不同意,李伊儿就铤而走险说出可汗强行霸占她的事,结局万分难测,可能周朝会趁可汗无心恋战又生战事,可能无论哪种方式李伊儿最后都会嫁到西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火冒三丈乱朝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