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昏昏,宫道中人烟稀少,闱墙边零散两列五体投地的宫人,静静等五公主车驾驶过。
李伊儿本不觉身子乏累,也不至于酸软得走不到迎仙殿,但想起廖严方才的关心提醒,观中修行月余的帝姬公主还需坐轿车拜见圣上才是。
枫晚颈上的伤过于明显,她没叫她随行。
李伊儿擦药之后命人重新梳洗上妆,掩饰住初尝禁果后女儿家眉眼的妩媚春情,多化出几分稚气柔弱,又换了套粉嫩娇媚的罗裙。
但空间一小,少女衣襟内金创药膏的淡香显得格外浓郁。
颅顶云鬓上熠熠生辉的翡翠步摇随车架颠簸摇曳,挂坠中的特制小铃一路叮当作响。
【长生殿】
人未至,声先至。
叮铛,叮铛……
闻香批阅的李平松不由阖目感受那脆响,恍然睁眼,见美人妍姿俏丽,顾盼生辉,一如多年前长公主府中人生初见那般。故人再望,唯见桃花飞舞,迷眸刹那,翩若惊鸿。
那时,他还是二皇子,虽有先皇为他纳的王妃单氏和良娣张氏,但他自诩才高风流,姑姑长公主的寿诞宴席上与各府幕僚对诗饮乐,兴致高昂。离席醒神偶遇佳人,正是皇兄近臣于家刚刚及笄的庶女,与之一见倾心,下聘求娶,以为良媛,永结同心。
于女性子绵软却识乐善舞。婚后他在侧抚琴,赏女踏歌而动,时而如鸾回凤翥①,时而若翔鹤飞鸢,随风似梦,舞姿翩跹。
先皇病重之际,朝廷纷乱,太子谋逆失败,此案由詹氏主审三司会审,连累多姓氏族败落流放。先皇心力交瘁薨然病故,二皇子李平松一朝跃龙门,荣登帝位,加封后宫。念于父有过,于女虽未受牵连,但仅尊为淑锦娘娘。而后……
李平松沾茶明目,透过袅袅香烟,看清了年方二八的爱女面容。儿时相似更甚,相见即相怨,便遣其离京。如今含苞待放,细察一番二人其实有所区别,心头不禁慨叹经年已逝。
“儿臣请陛下圣安。”李伊儿绰约着身姿乖巧行福礼。
慈父般笑意盈盈地上扬胡须:“赐座。”似已忘却政事烦忧。
“喏。”高总管应下,拂尘挥动自有内官上前服侍。
“伊儿。”李平松本想问一问玄中观,又念起李伊儿是为生母祈福请愿,心有戚戚地转圜道,“可惜这些时日你错过许多热闹。前日贵妃子侄大婚,惦念你已至婚龄,不知可有心仪儿郎?可需父皇拟旨?”
李伊儿面上羞赧微微颔首,心中却阵阵发紧,椒房暖殿背后生寒。她早已筹划好,若天子问起令牌来该如何从容对答,但又不敢松懈须臾,盘算起局势。
贵妃膝下无子,但有六公主和七公主两位双生女,近年欲拉拢助力母家,恐怕担忧重回京畿的“扫把星”老五,会耽搁自家女儿与外甥亲事。
李伊儿并不担心近日观中与诸多外男“私会”之事东窗事发。一是因李平松心中有愧,从不详探老五回京后为母所做任何孝行;二则太子自不外泄,詹家狗贼若知晓这些外男尽与之相关,定会以此与太子博弈,她这株依附于人的菟丝凌霄,暂可置身事外。
唯独昨夜生变,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父皇。”
只一瞬,李伊儿语音哽咽,眼尾飞红,掺杂几分受了委屈的真心,泫然若泣道,“封地苦远,儿臣归来不久,娴雅不足,淑德不标,远不如众皇姐皇妹钟灵毓秀,且为大多京中贵子所不识,何谈心仪?”
最该上心的母妃已逝,谁又真正关心一个“流放”在外多年的小公主呢?
外堂上受制于人,可内堂中天仍为天。李平松有心为爱女做主,他威严地重咳一声,高总管即与宫人尽数退下。
天子撩袍亲自迈下金碧辉煌的短阶,龙袍擦过燃过提神薰香的金鼎,径直走到见父皇立起而跪地的乖女面前,伸手将那轻盈柔弱的身子扶起。
他珍重万分道:“伊儿是父皇掌上珍宝,是周朝和璧隋珠,此生决不蒙尘。朕许你,永不必因朝局时势而下降他人!朕许你,可自选良配!”
茂德帝姬悬而未落的泪珠重重滴下,淋于紫金龙袍袖摆之上。
可她低垂的眼眸晦暗不明。
这礼服是否有母妃满怀期待亲手绣上的龙纹?可曾见证过它的“绣娘”被亲手交付他人,任人折辱?
李伊儿泣不成声地跪恩:“谢,谢天恩浩荡……谢父皇珍视!”
【太子府】
“嗯?”
李冒放下墨玉棋子,不理报信宫人,抬头看向相对而坐的太子太傅,“五妹这就急要招婿了?”
方才得知茂德帝姬面圣后不久,天子定于三日后,即七月十一,曲江设宴。
除往常邀请的王室勋爵、三品以上臣子,又请西朝使臣观摩周朝繁盛,更请列班高官携适龄未婚子女赴宴。此次皇家宴席,只怕会大宴几日,不热闹不罢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向来只做不说的五品官谭陵头回生出不怕惹太子不快的欲念,想为自己谋个入宴资格,上前单跪作揖,声如洪钟地许诺:“太子,臣恳请……”
“吾知你心意,父皇定是有心大办,恐盼参与者只多不少,安哉安哉……”太子安抚完他,冷哼一声,眼底似有失去掌控的未名妒意,“不过此事甚怪,她怎的不先与吾等通气,急慌慌去寻陛下?昨夜玄中观出事,当真如你所报?”
谭陵看了眼太傅,慌忙向太子一五一十复盘:“臣不敢欺瞒,确有胡人掳了文元散人,臣与众侍从追赶了几条巷子,十分狡猾,跟丢后遂返观中,欲与五殿下禀报。侍婢称帝姬已休憩,想必未受惊扰,臣不敢多扰,便携令牌回殿下府中复命。后与太傅听闻那伙胡人今早经人打点已出城门。”
但谭陵对帝姬昨夜问他“谭将军可知今日说头”那句按下不表。他还未回府复命,便向已成家的侍卫打探,得知是七夕乞巧后追悔莫及,恨他罔顾少女心事。眼下听闻茂德帝姬将招婿,急得头脚倒悬,却又喜忧参半,心生向往。
太子眯眼不言。
太傅道:“殿下若不安然,可再派人多多打探,凤央阁内亦有‘不良人’。”
太子目不斜视,继续专心对弈。
“殿下,这几日不良人监守驿站,除频唤姬妾入馆侍候、唤酒楼送肉送酒,他们倒不常外出寻乐。管理颇为森严,与他们西朝人做派不太相符。”太傅撩起长须落子,“况且,从抵京第一日起便四下打探医毒之人,偏不请到驿站诊治,直到昨日,如一网打尽般,悉数捉去。倒与他们公主中毒重病的谣言,似有关联。”
“秦太傅不妨直言,吾尽信之。”
棋盘之上,黑子攻势汹汹,四周较少,中央厚实,围剿得白子求生无望,大半被捡去。
但秦太傅不疾不徐地将重心转移至各角,如围魏救赵,不知不觉已重新突破打开僵局。
“殿下似胸有成竹,恕臣妄言已猜中殿下所想,阿塔帕热此次定然已随使至周。今日假扮胡商的车队卯时才走,若有可汗随行,必更掩人耳目,该是丑时。看来他尚未离京,既然如此,宴会便是天赐良机,朝廷理应有所行动。”
“若成,王子年幼,无法承袭部落,群龙无首,他们专心自相残杀,追回我大周城池,半月足矣。而太子为君除害分忧,自立头功。若生变故,亦可嫁祸詹氏,一举双得。”
“哼!老贼野心勃勃,妄图永世控制吾那战战兢兢半生的父皇,吾一不如他心愿,他便把主意打到毛还未齐的八弟身上。”太子把玩掌心令牌,磋磨不停,今夜首次展露笑意:“蛔虫太傅,名不虚传,吾心甚慰。”
“可需事先知会茂德帝姬?”
太子率性摇头:“既然五妹如此尽心为兄创造时机,又有令牌在手。谭将军,曲江宴已成鸿门宴,你可不能满心儿女情长,该如何做,秦太傅会教授于你……”
谭陵拱手领命,布局刺杀计划。
是夜,打更人跟在巡夜金吾卫身后敲响第一遍铜锣。
使臣一日不离京,增派过的金吾卫巡查一日不敢歇。
百姓早早闭户安寝,可京中驿站内却人声鼎沸,似坠永日,久久不愿安歇。
西朝出使的使者皆是一等一的勇士,虽比在边地时安分着些,但药罗葛和他们一样,习惯按照原先的时辰入睡,无法与京中人家作息同步,并不觉得入夜不该喧闹,因此从不管束。
药罗葛在二层平台搂着京城妖姬痛饮,见薛复叫了热水后从楼下上来想进房间,扔下美人急急拦下他。
“(西语)周朝人说什么?”
薛复疲惫不堪地抬起沉重眼皮瞟他,为自己足足忙碌的整日叹息——
鸡鸣晨醒时,薛复焐热了驿站院内的石椅,终于盼回彻夜不归的可汗,确定未来谈判底线,又接受几句交代安顿。
原定时辰马上到了,他不敢如平日那般唠叨,只忙着催促可汗随马车离京,免得西朝群龙无首,夜长梦多。
【提起萨尔玛珂远近闻名,说到萨尔玛珂人人崇敬。】
【她的眼睛能变成明亮的灯笼,照亮黑夜走路的人。】
【她的鲜血能变成甜甜的泉水,穷苦人的牲口喝了个够。】
俊朗精壮的首领把玩着面具,抖动浓眉,一改平日洞幽烛远的锐利目光,颇有闲情逸致地哼唱小调,一步跨进马车。
薛复猛地听见可汗这几句歌谣,心头疑惑不已。
自从赛利玛病发,未见可汗有此心境,这是为即将启程回家救姐?抑或,为那个周女?
昨夜他已收到禀报,可汗不同人齐归,是被面容姣好又性情泼辣的瘦弱周女“绊”住了。
喜欢到想唱歌的地步,怎的不将人带回来?
可汗明明通晓,经这一夜风流,克己守礼规矩严苛的周朝女不是名节不保,只能赴死吗?
美人要死了,可汗怎还如此开怀?
薛复知晓可汗眼不揉沙,虽对仇敌残暴,锱铢必较,手段骇人。
可对女人嘛,却十分懂得怜香惜玉。
如今帐中的小王子生母鸦奴,本是赛利玛身前胡姬②,通体雪白,异瞳双色,后常入可汗帐中侍候,成为爱姬。
一年前混战时随公主赛利玛与王庭失散,可汗孤身前往沙漠腹地,用时将近四十九天,终是寻得。怕主仆再被掳走或走失,特地将姐姐赛利玛与爱姬藏匿后回王庭。藏身之所,甚至连薛复等心腹都不告知。何等的心细如发!
部落战事结束,可汗只接回赛利玛与小王子阿罗那,悲痛欲绝地表示鸦奴不幸难产而亡,他割舌血向真主起誓,因鸦奴护主有功又诞下王子,今后只认阿罗那为他的继承者。
众人感慨年轻的可汗继承父汗窝阔台秉性,不但骁勇,更是痴情。
虔诚的追随者越来越多。
“(西语)可汗,还有什么要做的?属下去做。”
马车的帘子没被掀起,只传出回应:“(西语)多走一走,城墙外的事情我们会赢,桌子上的事情也要赢。”
“(西语)那个女人,我派人找回来?”沙漏流逝飞快,薛复虽焦急却不死心地追问着。
“(西语)她比鹰更凶,比狐狸更狡猾。也许,不是你找她,是她找你。”
薛复一惊,示意车夫开动。
驼铃声响,他则随起步的马车边小跑边问:“(西语)如果她来,属下怎么处理?”
车内,阿塔帕热目色幽深着翻转左手手掌,指腹摸了摸习惯干涸如今湿润的嘴唇,沉吟片刻,将最后一道指令传输给车外的人。
薛复送走可汗,又去拜谢詹家,为谈判加胜算相约会面。没想到对方竟然有和赛利玛联姻的打算,看上去甚至有改“李”姓“詹”的野心。他知道可汗爱姐如命,万万不会同意,但可汗授命他能虚与委蛇,见机行事,因此才答应了詹庆豫的提议。
而后薛复马不停蹄,又领到宫内传出的旨意——三日后全使队参加曲江宴,旨说皇家特设此宴,专为其接风洗尘,所有使臣不得漏下一人,全部赴宴。
他一面思索怪异之处,一面以鹰送信,通知出发不到一日的可汗,静等回音。
此刻闻见待在驿站无所事事的药罗葛一身酒气,还一派天真地玩着女人,薛复心中抱怨自己为何少时游历多地,学会西语并被可汗发掘,委以重任。
勤人是懒人的奴,这话一点不错!
药罗葛醉醺醺地又问一遍:“(西语)周朝人说了什么?”
他有意让药罗葛多练一练汉话,但又不敢讲得复杂,简化道:“说你现在少喝一点,三天后随你喝个够,满桌都是好酒好肉,不许醉。快睡吧,别误了正事。”
薛复关门准备沐浴,享受片刻安宁。
倏地,他眉头一皱,对周女有能耐找到自己一事心生怀疑。
可汗甚至不如药罗葛,不通周语,想必昨夜“只做不说”,怎能猜得周女如此?
【太师府】
太师府彭管事盯人落下最后一道铜锁,又至偏门巡看一番,方回私厨安顿老爷夜间补药。
詹庆豫于外榻上盘腿打坐,闭眼静思。
书案墨床砚盒尽润,詹家长子正走笔疾书。他自散值后,一直跟在父亲身侧,依言伏案。
狼毫置于木雕三峰笔架一侧,詹大郎双手捧起两块内容不一的丝绢,交由父亲过目。
詹庆豫只瞥了一眼便道:“九成,可。”九成像,接近十成像。
对大儿子过目不忘且识辨临摹笔迹的专长,詹庆豫尤为满意。
“明日送至何处?”
“风央阁……长生殿。”
【凤央阁】
入夜已深,烛火未灭,床帏轻纱薄翼,映出贵女柔桡嫚嫚③,妩媚孱弱的无骨身姿。
李伊儿如少女怀春般辗转反侧,久未成眠,忍下羞赧,一遍遍盘思春夜。可她并不是痴心一片地惦念“情郎”,只为忆起更多细节,便于曲江宴中识出此贼。
一者,甲胄比一般西朝军人的精细,质地精良,有玉感,有银丝。
二者,体格高挑精壮,双臂钳硬有力,身形确似刚成年的矫健猎豹,一双铜铃眼眸目光灼灼,似贪婪饿狼,却不如说书人口中豹头环眼的杀人狂魔,也不比西朝最威武的勇士那般粗壮高大。
三者,发色,质感,长短,卷曲程度,皆可作为参照标准。
四者,惯用手,在左不在右。
五……
我所得,皆为我所用。耳鬓厮磨过,坚信自己能从胡人堆里挑出这人。
当然,她不会忘记还有另一种可能。
秦太傅棋术高超,天下闻名。李伊儿回京又有父皇赏赐的令牌后,多了几分颇具盛宠的架势,便顺利从皇兄处讨了太傅所著棋本。
行棋讲究收放自如,因势而动,不拘小节。
要永远保持敏锐感知,一旦有机可乘,势必以雷霆手段奋起直追,不赢棋子,也要令对方情绪失控,露出更多马脚。
若那人不出现,她一要逼其现身,二要坐山观虎斗,赢下第一局大棋。
回忆越多,描摹越细,狠意越浓。
可等烛火燃尽,她已意识弥散,暂时忘却朝局乱象,一呼一吸间,梦回乞巧缠绵之夜,梦回癫狂禁忌之地,梦回炽热火源与极寒冰胄相接之时,梦回此生难忘的放荡之悦与凌辱之痛……
五指扣在枕边,依然紧握那撮绒绒卷毛,乌金发烫,似为烈日灼烧。
腿不知何时微微曲起,一寸一寸,夹紧怀中锦被。
①风引宝衣疑欲舞,鸾回凤翥堪惊。——前蜀·牛希济·《临江仙》·词之五
②来自中亚腹地的白人奴隶
③出自《上林赋》汉·司马相如
李12:你逃不出本宫手心,本宫要亲手杀你!
怕热:已逃出,勿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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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二虎相争入瓮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