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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向前去,玉石之路渐渐断绝,足下换作青草银杏软垫。
头上落叶不停投信,脚边频触单瓣野花。它们俏丽懵懂,各色群杂而居,融洽悦目。
云相忆早已听到流水之声,但因山谷四方雾动,水声也微浅散杂,一时没能辨出它的具体方位。
自下了青栈,云相忆一路由北而入。
她此刻移目南方,一竖陡险峰尖逼入眼中。
当年于栈桥那头远眺时,因这峰尖早已归于云乡,未曾看见全貌。
今日见它也非易事,云相忆在云淡雾薄间,举目高仰脖颈,才隐约看全。
她身处这方天成的峰间平谷,目测距离峰尖足有十余丈。
是时,风卷云,懒吹谷,四围空气间水汽环绕。
若是别处,此等高峰顶上定会终年覆雪,可这里非但没有一丝寒意,反而有连绵不绝由地而来,从南升起的暖湿之气。
哗啦哗啦,水声随着向前探索,越发清晰。
云相忆闭目捕捉声音来处。
她发觉除了流动声,还有水势从高处落下,垂直砸地的重碎音,以及滴落在柔软之物上的柔和嘀嗒。
而这众声的聚合之处,就在高峰底部,与平谷接壤的云屯雾集中。
云相忆循声而往,急趋数步。
只听啪叽一声,她低头一看。
左脚还踩着金黄厚叶的地面,右足已将她未察觉到的浮水叶子踩沉了底儿。
水不深,仅没过脚面。她弯身试水,指尖传来微微热感。
这水既温且清,是一池温泉?
她仔细一瞧,原是银杏叶堆积,铺岸作引,已将云相忆引到了一池水边。
水面云雾之气入眼迷蒙,她辨着水流声,摸云掠雾,涉水而入。
淌了数步,云相忆起先还以为自己看错,最后确定。
温池上方袅绕的雾气,随着她每进深一步,它们便随之散去一层。
待水刚淹过小腿,雾已化去半数。
就在这时,云相忆忽然睁大眼睛。
“这,这是!”
她看见前方池水之上,云雾余韵间,正飘着一只随波慢移,悠游自在的不系竹舟。
云相忆思回从前,心海泛起昔年愿音。
“我也想寻一处地方,有一支船,不用哥哥九叶荷这么复杂,寻常的木船就够了。嗯,有一汪池子,水又清又静,不用太大,只需够我的船荡来荡去。
天幕要开阔,能让日月星辰都自由来去,无拘无束。我就在那木船上,随波荡着,醒时观天,醉了酣睡,半醉半醒呢,就用用功读读书。”
云相忆泪花一涌。
这是少时在楚云山庄,她和楚碧岸一同躺在荷叶上观天时,她许的愿望啊。
‘他竟,句句记得!’
云相忆迫不及待,急驱轻功,拔水而起。
她若寒星当空,疾水如彗,欲落舟上。
云相忆尚在半空,舟上陈设便已收入眼中。
此舟略长于人身,宽够双臂展开。
舟头设置软靠,中心还起一桌,桌上摆着酒壶书册。
船尾小隔里叠放着素白布匹,应是一套备下已久的女儿衣物。
云相忆身心皆飘摇,待她看清事物,再想起收摄足下水珠时,已是迟了。
从空落下的水,浸湿了船板,点亮了酒壶,洇了书册几页墨字。
她无意犯错,心里发慌,落时失了稳心,随着舟儿和它们晃了几晃。
云相忆用袖口一一擦了水迹,甩甩书册复又吹气。
她发现,唯独那套衣衫,不知是什么材质,正在小格里滚水滑珠。
云相忆拾取这件宝衫,织物绵软亲人。
水湿不濡?
她摸了摸自己一身半湿黑衣,趁着四方云雾还可遮掩,蹲身躲在小舟内,换上了新衣衫。
云相忆肘抵舟心竹桌,感受衣物带来触身清凉。
它如仲夏凉风,色比十五圆月,软轻温柔,明丽琉光。
云相忆拨水泛舟,乐颜照水,水镜中的她似白云甩袖。
唯独她高束的马尾显得她的面容过于硬朗。
平日习惯的装扮,此刻好似背离了此间风景气韵。
她迟疑片刻,便轻轻扯下发带。
云相忆浓墨散肩,发丝因绑缚留下的小波浪,在水影里折了又折,一次次拂过她柔和甜笑的酒窝。
她将发带缠上解下的腰带,整齐折好,仔细着引入水一晶收藏。
散发美人,清丽容颜,缓行舟上。
清风吹过,浮于一池暖水,以及来路那方的云雾,几乎散尽。
云相忆扭头看了看水流声处,依然水雾弥漫,浓浓不开。
忽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
闻声,云相忆朝东方望去,那里竟显出四间高架竹舍。
房屋彼此连廊,互通往来,竹窗有开有闭,正对着竹梯的竹门,虚虚开着。
最靠东的一间似有炊烟飘窗,显出人气。
云相忆激动起身立在舟心,‘他,就在那儿吗?’
她踏船跃起,朝向东方,这一跃带起一阵疾风。
叮叮当当,叮叮当 ……
水岸和房舍之间有一趣地,那里架起一圆竹棚,称它是棚不太恰当,因它仅有一身结实骨架,没有顶遮。
光秃秃的空顶绑成了一圈一圈的同心圆,每一圈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片由麻绳系着,裁竹而成的竹片悬挂在上面。
同心圆共有七层,全都都挂满了竹片,每一片都是相同的巴掌大小。
它们似乎都该因风而动,彼此相撞出竹风铃特有的流水清音。
山谷间时有风过。
可云相忆自入谷以来一直都没有听到这种撞击声。
直到她在舟上旋身挽袖,又施展几套身法,才听到此处隐约有响。
最初她还误以为那是水流声。
后因她寻来时带起的疾风,当她一落地 ,竹棚内立刻敲鼓奏乐,似在邀客前来。
又似已等候多时的仪仗,列着圈圈圆圆的队,唱出段段‘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注:诗经}
如此盛情本就难却,何况这般热闹,敲出的却是悦魂清音。
云相忆落在竹片最外圈,那一处对她来说,竹片悬挂高度刚好。
她无需俯仰,片片青竹在她眼中欢腾,于她耳畔击磬。
看了一会儿,云相忆忽然察觉,似乎每片竹上都刻有两字。
她凑近一看,那些字――龙蛇之影,松壑游云。
正是他的笔墨。
云相忆伸手端起外圈一片,展于手心,珍爱非常。
上书二字――慎独。
‘君子慎其独。’《礼记·中庸》
云相忆莞尔一笑,朝左右内各瞥了一眼,最这外圈皆是这两字,但里层似有不同。
“要用这么多个慎独来提醒。”她忍不住腹诽起他来。
“看来你一个人的时候,一定不老实。”
拨开外圈叮咚作响,更近一层,刻着齐物。{庄子}
云相忆默默点头。
第三层,观眇。’{道德经}
“他在天玑谷时,常常观天,那就是一种观眇吗?”
其后两字,云相忆一摸刻处,便觉心动。
‘情定?何为你的情定?’(诸缘息。)
然而心方动,瞬息转空,那一层写着――性灭!
云相忆急看下阙,竹片被她翻起了重音。
她舒了一口气,眉眼舒展开来。
六层――灵空。
如含苞花蕊最后的一层,又是哪两个字呢?
‘咦?’
云相忆翻看手上竹片,明明写着心静,可它似乎心有所系,竟无风自动,跳逃回原处。
连带它这一圈所有竹片,瞬间整肃列阵,向内回缩。
竹片自乱阵脚,云相忆突然看见一片由其它竹片为掩护,被巧妙藏在视觉盲区之间,悬挂在众圆中心的单独竹片。
她好奇伸手去取,谁知差一点儿被一齐内缩的七圈竹片夹头勒手。
多亏身法够快,云相忆心有余悸,松了松衣襟。
水一晶的光芒从她胸口透出,好似安了竹片的神,它们纷纷无事的归回原位,装作无甚发生,时不时偷怯怯地碰杯庆贺。
庆贺什么?
云相忆惊奇,她好像感受到了竹片的心思。
但她不确定,它们是不是像主人,时不时戏弄人。
她小心探手,直到确认那些竹片不会突然杀个回马枪了,才将被呵护如蕊的竹片小心拉过面前。
云相忆浅浅一看,心脏便砰砰过速,千里马由缰了。
还是两字。
字迹重痕深刻到底,涂上灵力环绕的星星银光,还有着不同于其它竹片的手盘油亮。
竹上两字――相忆。
是,
她的名字。
……
经慎独,齐物,观眇,情定,性灭,灵空,心静……然,相忆尤重!
云相忆只觉,俯首间落定了五年朝夕相思,深藏起一境一念昔日光景。
这个人,如何舍啊。
她含笑,泪滴竹上。
霎时间,静落虚空,山谷回荡。忽见银光动影,山雾尽隐。
一声旷野呼唤,“相忆,来啦。”
如山之息,林木簌应。
但见银光投空而出,云相忆飞掠片片竹间。
她定心风,越小舟,过暖池。
见水流而下。
――――
可略过区域
慎独:独处时更慎重,道德自律。
齐物:生死善恶本一味,万物同情无是非。
观眇:无欲以观天机,有欲则明世道。
情定:诸缘息。
性灭:所空非空。
灵空:空无所空。
心静:由虚返实,见众生,若渊海,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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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带私货的一章[垂耳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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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谷舟】七叠竹音唤相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