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儿说,第二步会直面心中恐惧。
跨步之后,云相忆也想知道在她心中能称得上最恐惧的事物,会是何种样子。
首先,一团黑色融入她的眼中,化作林火彤彤,正饱受着红的,紫的,蓝的,绿的重重火焰胁迫的夜。
她顿时认出了这个场景,是京城北郊,慕容狂以血点燃假宝图的那日。
当日与林木同焚的朝廷追兵,他们的哀嚎声依然存留在云相忆记中。
可眼下的林子除了高耸火焰的燎燎声之外,一切都很安静。
不,云相忆听到了某种声音,极其耳熟。
她静静听了一会儿,那声音越来越具体,越来越熟悉。
是她的,哭声?
沉痛感由内升腾,像是听从了场景里妖异火焰的叫嚣,要刺穿她的肺腑。
若说慕容狂死的那日,是她最悲痛的时刻,她认。
可最恐惧?怎会恐惧?
云相忆的身体忽然变得轻盈,她看到抱着弥留之际慕容狂的自己,她激动得刚想上前。
可不知是谁在控制她的身体,竟退后一步,然后她看见从自己手里抛出一把剑。
那剑是―归鸿!
她看着归鸿落在哭泣的自己身边。
云相忆恍然大悟。
紧接着,她的视角变幻,应是某人站在某个高处在看她,且是满眼含泪,朦胧一片。
“这是,谁的,最恐惧的事!!!”
某人那一眼婆娑之泪,已让她在心头萦绕出一份,深深不舍,浓浓眷恋。
这居然是―
楚碧岸抛剑、上马,离她而去之后的全部场景。
云相忆定在原地,她成了他。
她,想见他。
……
念恩凝了眉,‘连云姐姐也滞住了吗?’
未等他多虑,桥上人瞬息间暴射而出,竟在妖风肆虐的青栈桥上一跃过半。
他看到,薄雾中黑衣长带飘飘,稳稳站住中段。
念恩转眼便喜,‘云姐姐就是云姐姐。笑露欣赏。
正此时,欢儿也大受鼓舞,灵机一动。
她背身回望,朝着楚云山庄兴奋高喊:“快来看呀,大小姐就要过桥啦。”
“欢儿姐......”念恩将她拽到一个拢音处。
“怎么,喊人来不妥吗?”欢儿疑问。
“不是,是你一个人,声音太小了,我和欢儿姐一起。”
念恩的心思是:如此观瞻机会岂可错过,在过片刻又要上午课了,动静弄得大一点儿,不就能免了。
“来,欢儿姐,一,二,三。”
“快来看呀,大小姐就要过桥啦。”
念恩使用内功扩大了声音,使劲儿地喊。
是日,楚云山庄停课整日,除长老及做客的友人外,就连庄主也亲临现场。
场景盛况,自行想象。(作者调皮一下。)
……
楚碧岸的恐惧自是困不住云相忆,反而成了她脱离第二步,直抵第三步的助力。
然而,就在这第三步里,云相忆已与阵法僵持多时。
栈桥间回荡着她心念电转间,寻到的相持法诀:
‘息心,息念,息,情!’
云相忆反复默诵,灭断了念念相续之流。
此时已一念不生,情无所倚。
她足下步子虽未停,然风有劲力,还似有爪,有口。
屡屡将她向后拉扯,她脚步踉跄,显得裹足不前
手上一遍遍结印破阵,抵御风一阵一阵的滋扰,可偶尔破出漏洞,与风□□接时,她还是听到了很多人的声音。
这些声音,带着她记忆中各种情绪的颜色。
“相忆,对不起,对不起......”慕容狂的声音。
这一句最难以抗拒,是痛。她甩甩头,躲在伤疤之后,告诫自己不去回应。
“忆儿,你喜欢小岸?”
是爹爹!云相忆沉默以对。
“不错,喜欢就要到手。”她有些想念这个声音了,她差一点儿想起为慕容狂采护心莲的雪山,以及在进入雪山之前……
她默念口诀,依然不为所动。
“相忆,相忆,妖女,小丫头,姑娘,恩公,云姑娘,云少侠,云公子......”
云相忆不禁感慨,原来已经有如此多的人充当了她生命中的友伴和过客。
那些人和事的痕迹无论深浅,记忆一概记录,不分轻重。
短短百丈桥上路,她惊叹它的漫长。
云相忆诧异自疑,她明明已经对所有声音不理不睬,怎么有了心已远而身动极微之感?
“想知道为什么吗?”虚空中发来一问。
即便她不答,只要她听到了,进而疑惑了,就代她表因那一疑,动了念。
云相忆意识到了。
于是一个聒噪的声音开始与她同行。
她调整呼吸,再念息这儿或者息那儿,怎么也息不了它。
“…为什么不动?尽头?谁在尽头?他怕什么?你怕什么?欲?你的欲是什么?见他!快!慢!危险!声音…爹爹?慕容狂…错!名字…好多名字…过客?痕迹?轻重?为什么身不动?念!是念拖住了你!息念?息得了吗?欲!是欲!你欲见他!此欲不息,此桥难尽!哈哈哈哈…”
云相忆两额跳痛,她心中似拱出鎏火,片羽金色,扇出她香汗涔涔。
她的气息变得急促,步伐也有些散乱。
“息心,息念,息情。”她念出了声响。
焦灼与清明碰撞,云相忆回味其中滋味。
她惊觉还有一物可因情而生,更是与生俱来,她虽息得了万念七情,但从她上桥开始,心中就种下了热烈的期待之苗。
此苗极弱小,却有让人闻之色变的名字,叫作,欲。
水汽过丰,竹桥湿滑,草发叶茂,藤刺青尖。
闻着湿漉漉的青草味,还有茂茂竹林的幽人香。
待她发觉有欲,那吵人的念头立时回首下流,似要沿脉奔走,连动起她沉睡的七情佐以微弱的六欲就此翻波。
云相忆心中悸动,以手摩胸口,水一晶传过指尖汩汩清凉,平息她血脉间的欲动之浆。
‘欲,可有息它之法?’云相忆自嘲笑笑,连这方天地,生身父母都是因欲而生,有欲才续。
世上的欲,息不了也断不绝,就算那些修行者,但凡还有人身,都要与欲共存,更何况是盛满二十一年七情的她。
竹片光滑,能照她影,碧碧莹莹。
好似百千心魂,万双眼睛,将她瞩目,幽幽叮咛。
云相忆停下脚步,不再挣扎,任由盘绕的声音和那名叫欲的感受,大行其道。
她听着,看着它们,就像看着所有身外人,坊间事。
淡薄出离真意起,极静的一瞬来临,云相忆便觉,身已入了天云间。
‘若世间唯有一人,当他身处此刻这乱风之中,看林木、流云、飞鹤、远山、天日......
会报以何种感受?
云相忆抬头,看定了天幕之蓝,心念一动。
“他会澄回天心。”似有一语一闪而过。
云相忆还未曾听实,便进入了一个回忆,一种躯体。
…………
“天地执竿以欲钓苍生,不为己食,助其出尘。”
是谁在吟诵?
云相忆见有一人立在清溪池畔,钓竿梢头。
她记得这欲作蜻蜓之姿,点在竹竿之上的飘渺身影。
应是楚碧岸?
因她就是当日为他执竿的人。
可是,她感到很怪,他看不清他的相貌,却看得见一只正用六足死命抱牢他指尖的茫然蝴蝶。
蝴蝶翅膀奇美,其上闪粉屡撒魅人之幻。
云相忆不知如何看出,那人安然浅笑,眉眼弯弯。
他单手扬起,送蝶入风。
“别怕,你只需恋花,而我自始至终,都爱着你们啊。”
蝴蝶信心掠翅,乘着顺行之风,翩然落于百花菲菲,蕊心之上。
那人转目,似移来洞天水月,泽被苍生。
云相忆倏忽间,竟成了蕊上之蝶。
蝶羽起落,念念流转,她所有心绪落入那人眼底后,便褪去悲喜。
他平视蝶的欲丛,神凝清静,口唇间似有微音一弦,波运四野同声。
“我爱你。”
……
云相忆忽而含笑,纵身一掠。
栈桥上的欲隔云障,挡不住水色潋滟的苍生之爱。
她如蝴蝶梦醒,惊觉桥已在身后。
云相忆尚在迷离之际,似有亘古叹息掠过识海,紧随亿万记忆叠加而来。
“他的爱素来如此。”云相忆如了然般喃喃。
他囊括众生之眼,或凌空而起,或遁入深渊,或周天阔地,皆无别无极……
记忆滚滚而入,却转瞬即逝。
云相忆最后只记得,她曾在幻境里,遇到一个她既记得又忘了的人。
“可他,是他吗?”
……
日头斜照,云相忆恢复了全部感受,想起来她是谁,人在哪儿,要做什么。
她站在桥头,见前方玉石铺路,小径通幽谷。
主路两旁迎客列竹,山禽小兽卷尘啁啾。
正是青竹稠叶烟光凝,奇草香来云投虹。
云相忆沿路径走,足下虽酸麻胀痛,疲乏却越走越减缓。
抚开纷披低垂在谷口处的藤萝,便听闻清泉拍水的跳珠声。
行过略显狭窄阴暗的山间夹洞,天光忽就群洒而下,她的眼睛一蒙,漫天闪动金光,扑簌而动。
她以手遮光,复望而去,一方奇谷景致半收眼底。
左旁一颗苍老银杏树,约有几百年树龄,好似生长在楚云山庄那颗的祖辈爷爷。
这季节并不是银杏黄艳的时候,然而这颗树仿佛忘了时间。
它慢伸琼干,展枝在上空云动里,若隐若现地描出日头穿云镀金的丝线。
这些金线绣进银杏叶里,绣出各类蝴蝶翅膀的纹样。
它们通体金黄,却片片独特。
云相忆一见银杏树就倍感亲切。
那人会不会就在枝头,将她细细看着?
虽然这样想,她还是打算不动声色静潜而入,好似她怕吓跑了仙阙灵鹿,惊醒了沉睡山神。
云相忆虽很想见他,却深深觉得此地风物,处处有他,皆不容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