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峰与平谷契合处,尚有几缕淡薄云影,浅雾涣痕。
水流声,敲竹声,谷间虫鸣鸟语。
一霎时,皆由一道顺着峰内中空急急泄下的天瀑收摄。
云相忆追随银光而来,眼见它落在坠珠降凌的瀑帘之后,又凹入峰壁的一席白石之上。
方才的云雾眼障,如银针破水泡,顷刻屑星碎落。
她看见一抹白衣晶莹身影,端坐水帘后,盘膝闭目,气息微动,正要醒来。
云相忆只觉,整个山谷如心脉般,盛满她的悸动。
浅雾山谷,万物渐次清晰,各物之声复又玲玲入耳。
云相忆赤着足,缓缓踩过水面,身后的叶儿急急旋过,缠着她的影儿向那畔,绵绵飞依。
她怕吵他惊醒,使他这一次溯胎回溯不够坚实。又盼他醒来,对他说一声――
她已懂了。
七层竹铃拟心阵,灵动之时太阴归。
有人在心间落锁,等待灵钥一触机簧,慢将经年事事无声言来,让她知道,亦让她主导。
他不必亲口说,自是不强求她必须回应
云相忆握紧胸口的水一晶。
原来,那最后一片竹语,只有她来了才会揭晓,也只有她一人能够看见。
水一晶里,是云相忆十六岁时,收到的生辰礼。
他将自己与生自带的太阴真火,分出一半,放入其中。
现下,又成了与他共鸣,将他唤醒的钥匙。
满谷的水汽,还有千丝的暖风,都在流向白石之上一影人形。
云相忆停下脚步一瞬游离,因她再次看见这若有若无的身影,忽然想起与他极其相似的人――她的爹爹云易。
她记起五年前,爹爹将天玑谷术法教授给她之后,留下的那些话。
…………
“爹爹,你说彼岸哥哥走向了他的天命,可他的天命是什么呢?”
云相忆放下毛笔,双肘支桌,捧起脸颊看向戴着银纹面具,白袍之下若云似烟的人。
云易略一沉吟,反问道:“忆儿有没有想过,我们所在的天地由谁所造?”
“许是……”云相忆凝视深远,脱口而出,“由我所造。”
“哦?为何?”
“因为天地无论多辽阔,忆儿能见的那些,才能称之为忆儿的天地。
我和爹爹在一起,就是我们的天地。可是,我并不知道爹爹心中所想,也不能按照爹爹的已知去理解事物。
所以即使我们在同一片天地下,忆儿和爹爹都还有着各自的天地。”
云相忆讲到这里,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可能。
“要是有一位造天造地的特别存在,它能将万物的知道和看见都汇聚一处,那么忆儿必定也在其中。
然而我就在汇聚之处,为什么没有知晓一切的能力呢?我想,原因就在那天命一说吧。
汇聚在一处的我,一旦有了天命,就背上了各自的视角。
人生在母腹,树生在林间,水界里有鱼儿,天空的飞鸟会孵卵。
当我成了忆儿,成了爹爹,成了其他的一切时,天地不就造成啦。”
面具下传来一声轻笑: “好,那爹爹便问问拥有自家天地的忆儿,若你的天地未开,阴阳未判,你可会识得爹爹,能否认得何为日,何为月?”
“若是那般……”云相忆撤下一只手,让脑袋沉在右手心上,认真想象。
“忆儿觉得应是天星飞坠,江河乱流,地尘盈空,天降生芽......
如果只是忆儿一方天地这般,顶多变得痴捏呆傻。
要是万物都是这样,爹爹和忆儿恐连立锥相见之地都没有喽。”
云易轻轻点头,又拍了拍云相忆的头。
“忆儿聪明。不过,爹爹问得是天地未开,阴阳未判。你仔细想想,那时,可有爹爹,可有忆儿,可有你心中所想?”
“爹爹耍赖……可爹爹又怎知,除了天地之辨,阴阳和合之外,就没有别的创生之法?”
云相忆说得条条是道,却也务实。
“不过忆儿也知道,在我们这个天地,的确是以阴阳之理为基。”
“忆儿所想不无道理,但在此间,物若有所成,当有定律。”
云易说着,伸出左手,掌心朝上。
一幅既方又圆的幻形之物浮于手上。
云相忆看见方圆里混沌着一团光,这光在放射也在回溯。
“天地万物依律而生,渐有其秉,亦化其灵。”云易徐徐讲说。
“天地之间,灵灵所感,复而归一。
由万灵归一所成之灵,既清静亦多情,它由万物所成,又可归回万物,来来去去无甚执取。
此灵曾荡于处处,养物之正清。
然而,这方天地亦化生出另外一物。
那物似是受尽亘古委屈,竟生出永生不灭破世而出的欲念。”
说到这里,方圆内又展现出另外一种光,竟和方才的归一之灵都是耀眼的亮色。云相忆见它破了圆后又由方围住,再破出复来一圈圆。
如此反复,它竟有内生出别的颜色,像是一颗心?但看上去它渐渐的更像一苗烛火。
云相忆好奇地听云易继续说。
“此欲一生,天地也动容,便为其降下一道生路。
是以,那无羁归一之灵受天地之使,聚灵成实,化作寻常胎光,受身成人。
师父说此人就是小岸。”
云相忆抬头看向云易,认真看他镂空面具下的双眼。
深潭泉水下,都是确定。
云相忆捏紧手腕珠子,空气里一下子灌入宁静的沉重。
“有关他的来历,便是这些。忆儿问他的天命,爹爹也很难说明。
既然他已入人道,他便不会脱离此道规律。
他的命运无外乎那几种可能,或终有一日为护苍生自愿消散。
或沉沦**之海灵归尘土。
或囊括天下有无,成苍天福祉或成无妄灾祸。
抑或他寻到了,连天地都可渡化的路。”
云易抬手搭在云相忆肩膀,轻轻拍了拍她。
“ 忆儿,小岸是人,但也不是。
天玑谷内有一套可以涤魄静魂的功法,名唤溯胎回溯。
那是师父专门留给他的,这次他回去应是下定了决心要练这功法了。”
“练了会怎样,彼岸哥哥就不是彼岸哥哥了吗?还有,天地不是恒常的吗,为什么天地也可渡化?”云相忆攥紧手指,她怕有什么东西,会握不住了。
云易接下来的话,既是提醒,告诫,更是安慰。
“其实对小岸来说,散尽一身血肉,达到物我同,他是谁于他本性而言都无所谓。
他的再造之身全凭他自愿,但这具身体想要长好应是不易,血肉散时,五行重组,他要反复经历这个过程。
多少次,无法知晓。”
云易叹了口气。
“忆儿将来若是还能见到他,那可真是爹爹最无可奈何的事了。
言而总之,若小岸还是楚云山庄的楚碧岸,忆儿便要替天下守好他,莫要使他心浮气躁。
若他已改头换面,爹爹自有办法让忆儿将他忘了。”
云相忆似乎在多种可能的权衡间,需要一个锚点,急急问道: “敢问爹爹,如果彼岸哥哥还是彼岸哥哥,他还能渡化天地吗?”
“忆儿,不管小岸变成了谁,他都有机会走上那条路,忆儿不必提早就做决绝之想。
所谓渡化天地,只是爹爹因小岸身世才想出来的一个可能。
天下多有修行者,可忆儿并不知道,在我们这个世间,其实从未有人修出超脱天地之外的境界。
所以我们这方天地,根本不会恒常。
除非,有人可另辟蹊径,开天辟地,贯穿有无。”
“爹爹是说,天地也有生灭?彼岸哥哥是天地留给那物,也是留给世人的一线希望?”
云相忆这时,反而放松了手。
“对,天地也有生灭,我们这方天地更甚,它还有可能灰飞烟灭,荡然无存。
至于小岸,一切在于他日后的选择,能不能成为希望,实在不该强求。”
云相忆知道天玑老人神乎其技,爹爹更是世间传奇,可这天地终会湮灭之说,使得她更想听到却句。
“爹爹如何知道?爹爹说这方天地,难道爹爹是看到了其他天地?”
云易的一双眼,变得如空辽阔,渺杳无际。
“对爹爹来说,的确时常有从他方看见此间之感。
但我所站那方,亦如此方,一样的岌岌可危。”
“彼岸哥哥是天地之灵,爹爹呢,爹爹是何物,不对,是何方神圣?”
“我若知道我是谁,又怎会连她都守不住。忆儿,爹爹一再舍下你们,却时时刻刻都在盼着与你们团圆。”云易的声音变得让人听了心酸,他也微微垂头,是在何事懊悔自责?
团圆?是指过世娘亲?还是?云相忆心里想着,却因云易这一瞬的落寞心疼地问: “爹爹,你可否告知忆儿,您到底在做些什么,为什么藏在面具之下的您,是,是一幅骨肉无存的,幻身?”
“忆儿发现了。”云易轻呵一声,欣慰又不舍,却无可奈何地说:“爹爹便无需陪你了。
忆儿记住,日后有变,若事关莲笙紫莲,若小岸没能出现,你便不要独自随意妄动。
现在,这是爹爹的事,你若妄动,非帮反害。”
云相忆揉了揉眼,突然有点儿视物不清,爹爹手心上的方圆似有烛火摇曳,旋即熄灭,人也变得模糊起来。
可他的声音还在耳边 。
“忆儿与人有约,履约即可,江湖朝堂随你游练,旁的,不要插手。”
云相忆揉眼一睁。
“爹爹?”
方才云易所在之处空空如也,只余窗外来风,吹沉桌上书页,啪啪敲桌。
人呢?
……
当日,云相忆眼见着云易在她还未完全察觉到异状时就消失了。
瀑布后面的他,会不会也……
她全神贯注,指尖悬停在水帘,轻轻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