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旗 第15章 十七点二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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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 live after the moment,before and after the night.（我们活过的刹那，前后皆是黑夜）”

……这是什么？

“But the night does not hide me from you.（但黑夜也不能遮蔽我使你不见）”

头好疼。

这是黎桐完全恢复意识的第一个想法。大脑被强行关停又唤醒，耳鸣脑鸣阵阵袭来，身体变成一个阴冷黑暗的囚笼。现在她浑浑噩噩没有一点力气，哪怕只是蜷缩起来让自己好受一点。

“The night certainly shone like the day.(黑夜确切如白昼发亮)”

是什么人……歌声吗？

“Dark or lignt are the same in your eyes.（黑暗和光明，在你眼里都一样）”

……

旋律很熟悉，甚至在这个喧嚣又混乱的世界里本不起眼，但这是她第一次听清了洛枝多次轻声哼唱的那首不知名小调的歌词。

【十七点二十九分】

她终于攒足力气睁开眼，看到洛枝坐在她身旁戴着眼镜翻书，见她醒后懒洋洋分了个眼神过来，角落里的座钟沉默又坚毅地矗立。

咔，指针和数字三十重合起来。

黎桐莫名其妙笑了一下，她刚刚一直把座钟发条认成是细碎的振翅声。她混沌着度过了多少光阴？很久，又或者不过须臾。心跳却在此期间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破茧。

“人类很是奇怪，他们认为秩序和混乱是对立的，于是一直试图控制无法被控制的东西。于是他们的衰败显得毫不优雅。”洛枝冷不丁地出声，慢条斯理摘下眼镜，动作挺优雅地把书倒扣在茶几上。

“喝水吗？”她问黎桐。

黎桐自觉拿起桌上准备好的清水，稍微润了润嗓子，指着洛枝身前悬挂的红日，问：“这是什么？”

“没见过吧。”洛枝满足地弯了弯眼，含情脉脉对着落地窗走廊外一望无垠的世界。

“这是落日，城内的天气系统模拟出来只是赝品。对此你应该感到荣幸，亲爱的首席。你赶上了真正北半球冬季的一个晴朗天气，又在日落时间之前醒来。”

洛枝非常同此般美景与有荣焉。

“是不是很美？我第一次来这里看到震撼地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偏过头对黎桐得意炫耀，淡蓝色的眼眸发白晶亮:“不管有没有人类，真正的日升日落都如期而至，和百年前一样——那个时候整个世界都还熙熙攘攘，我总觉得我能在黄昏与他们相逢，慰藉旧日的梦。”

话尾落在有些落寞的自嘲上。

黎桐第一次见这个女人如此留恋某件事，没有任何攻击性或浮夸的表演意图。好像伸手就能触碰到她的心，在那片炫目光辉中她自己的生命都已经破碎，洛枝的一部分留在了那里。

“但事物并非长久才美丽，身处他们之中也是一种荣幸。所以这才是你说的【重返人间】是吗？”黎桐想了想，从善如流地接下话题节奏。

谴责偷换概念的卑劣客服。

洛枝满脸无谓地吹了个口哨，飞速移开视线。

“……从戈尔德温重回乌克巴尔，现在，我已经越过你们设下所有的门了吗？”黎桐的肩背总算松了一点下来。洛枝听出她气息里未散的倦怠和茫然，就又有点不忍心了。

……

“是的，恭喜你，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洛枝扭头重新看她，默认上一句话里的所有猜测。

话音未落，黎桐就已经跨过她被临时安置休憩的沙发和茶几。向洛枝靠了过去，贴在她身边席地而坐，一只手抱着膝盖，柔软的发丝扫在洛枝手臂上，像一团安静温顺的影子。

“真的好美。”她抚摸被染成橙色的地面，试着鞠一捧赏玩，鼻腔发出轻声叹息。

洛枝顿时有些不自在了起来。

若有若无的肢体触碰，间接传递着对方的体温，热度似即若离地描绘着对方的体型。像是躲在侥幸里的矜持，人与人交错时，就不断微妙地撩动某些恻隐的心弦和记忆里柔软的触感。

她可没忘。

人同样抵挡不住一场绵绵的细雨，黎桐贯会示弱来动摇人，偷偷推你向前一步还自以为责无旁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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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放任沉默在她们已经贴上的大腿，和晃荡在一两厘米之间的手臂间蔓延，已经变成橙红色的霞光在她们身体错位交叠的缝隙间投出一道黑色的深渊。

她们似乎是第一次这么平和地坐在一起，并肩看一场日落的全貌。物理距离亲昵地引人遐思，没有试探和猜忌却不能说相亲相近。

良久，在毫无遮拦的穹顶已经泛起湛蓝，云也逐渐褪去银边，丝丝缕缕的黑暗缠绕着地平线时，有人清咳一声。

“你醒来后比我想象中冷静多了。”洛枝挑了挑眉。

……

“你觉得我应该会有什么反应？”黎桐抿着下唇，稍微歪了下脑袋，懒懒地靠上洛枝的肩：“就是什么怒骂，哭泣，责问还有崩溃或者呐喊么？”

洛枝有些诧异。但她很快调整了一个能让人更舒服依靠的姿势，顺势而下牵住身边人自然垂下的手。

“事实是有过的，在我没完全醒来时。那些负面情绪令我一刻也不想停下，要立刻挣脱出来——但那似乎又很苍白，我觉得有另一个我站在旁观者角度去看自己在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她平静地垂下眼睫，念着毫无情感色彩的句子。

“我不会歇斯底里去怨恨和谩骂，那样就不是我了。”

“但是经历了最近的事情之后，我发现人在意识到自己可能被蒙蔽之后，不会急着过去确认真相。而是抱着一丝侥幸，给真相蒙上一层又一层的理由，来回几次试探才下定决心要正眼看它。”

她不熟练地组织语言，也第一次试图向某个不特定的听众倾诉那旷日持久环绕她，令她独木难支的思潮。

她允许自己靠近她了。洛枝了然。

黎桐所做的是若无其事地笑，维持生活与日常下去。

黎桐不是孩子，她一直是城邦制造的，最顶端的决策者预备役，她不会什么都想不明白，也不会什么都不去想。那些波涛汹涌呼之欲出的线，终究会连成墙上严丝合缝的地图。在排除最后一个不可能之后她只是沉默一会，轻声说：“我知道了”。然后只字不提那些被撕开了温和的浪潮下，同样疯狂激愤的死欲。

还有挥之不去的恐惧。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再受到欺骗和伤害，因此开始对身边拥有的一切产生怀疑。像惊弓之鸟，反反复复对自己内心谴责，无法改变现状的无力感。黎桐身上潜藏剧烈的矛盾之所以无比美丽，源自她不断被消磨的生命力，精神只有当它在绝对的支离破碎中还能保全自身时，才赢得它的真实。

所以黎桐的真实是有一颗智慧和善良的心。智慧女神愿我们勇敢无忧矜高刚强——她是一个女人，永远只爱着战士。

因此骄傲的首席不会一辈子做惊弓之鸟，她活着就要岿然无憾，要前路绝不飘摇随波。同时她自己就是世上最锋利的刀剑，为斩断戈尔德温城的苦厄而生。

洛枝在她未尽的词组里一点点拼凑出被磋磨前的黎桐，又想到了自己，曾经度过却早已忘却的年少生活，还有一些越发清晰的**。

无数次支撑着她，想再看一次的落日的**。再看一次，再看一次，死之前还要再看一次。她想，以后想看落日的时候，还要算上今天的这一次，在年轻的白塔首席眼里，像世界都被她私有。

……

“不过，你们真的不怕我会创造一个理想的地狱出来吗？”黎桐打断她的思绪，定定看着她。野心昭昭，或许还能瞧出些许痛快的恨来。

“你会吗？”洛枝饶有兴致地反问。

这样的黎桐看起来完全是从未温驯过的另一个人，鲜活极了。

想抓住她，在她离开人间之前。

“我不会。”黎桐没有犹豫。

“戈尔德温不就是别人所创造的，理想的地狱吗？我就是在这样理想的地狱里长大的……没人能突然接受自己的世界源自无数个善意的谎言，真实十不存一却教导我坦诚为无上美德。直到最后，即便如此我发现我依旧深爱着它。它从始至终都是我的理想，我不会让它再成为我的地狱。”

像是一个誓言。

“看。”于是洛枝拉着她的手，爽朗笑了起来，畅快道：“——那一千年完啦。”

那一千年完了，撒旦必从监牢里被释放，出来要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国，就是歌革和玛各，叫他们聚集争战。他们的人数多如海沙。

无边的落日从黎桐身前升了起来，天边是火一样燃烧的云。

黎桐第一次看见真实的世界，但她觉得真实的世界真的比城内的虚拟造物要失真多了。就比如这些浑浊又鲜明的色块，那么多矛盾的色彩竟然能出现在同一缕光线里，而她看不完每分每秒的变化，在这场盛宴里漂泊，却觉得自己能因此逐渐沉淀下来，才有了明确的方向和内核。

洛枝看到黎桐的面容是这里唯一一处没有被烧坏的地方。此刻她那身象征首席的纯白制服也被血一样的光辉渲染，随着光线渐变褪色。

仿佛她就是这场燎原火焰的中心，也仿佛是……

太阳烧到尽头的灰烬。

洛枝觉得有炽烈的光灼伤了她的视网膜，让她的瞳孔记住了燃烧的形状。而对面的那双眼却一片黑暗沉沉，又好像容纳了整个天空的华光。

……

“现在我想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戈尔德温城未来的主宰者恢复一贯的谦虚迅敏，温声探寻前辈曾经走过的路。

洛枝弯了弯嘴角，抬手又捏了捏黎桐的脸颊，看起来心情分外愉悦。

“我问过你一个问题的，我亲爱的小黑山羊。你知道有一个困扰了以前的人类整个历史的问题：你相信有外星人吗？”

“他们造火箭，宇宙飞船，送航天员探索星际，到达不了就用天文望远镜。但是他们很快发现，宇宙实则黑暗，荒芜，无边无际。人类似乎是唯一的生命，在宇宙中无比渺小，无比孤独。就连星星的光都要经过几千年的时间才能映入现在人的眼里。而每时每刻都有亿万星辰塌缩暗淡，又有无数星星聚合诞生，他们找不到任何与自己类似的东西。”

不说话的时候黎桐眉宇间被光影打的有些阴贽。她在阴影中生长出了人的灵魂，可她总把自己看做坚毅隐忍的塑像。

现在黎桐需要那一点希望与念想，就该完全由日落之旗给出，打上洛枝的烙印。

“那么，黎桐，你相信世界上还有另一个戈尔德温城吗？”洛枝盈盈地问她。

“我们自称是追逐落日的金翅雀，筛选愿意主动走出城邦的人。是官方其中一个负责城外探索的组织，负责测量辐射衰弱边界并绘制地图，并作出外部畸变程度评估，日落之旗就是这样的组织之一。”

“戈尔德温Goldwind，意为明亮，优雅与自由；词根源于goldfich金翅雀，即便‘栖身于一个波澜不惊的无知岛屿中，处于一片浩瀚无尽的黑色汪洋里’，也并不意味着，人类不该为此远航。”

…………

“所以。”

“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自己和别人，都纯洁聪明勇敢向上。要去除虚伪的脸谱，要去除世上害人害己的昏迷和□□。”

“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去除毫无意义的苦痛。要去除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

“我们还要发愿：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

洛枝轻声诵念着。

这样缥缈的幸福……

黎桐点点头，拍拍洛枝的手背，有样学样地表达自己的支持和安慰。

洛枝扑哧大笑出来。

一点看不得黎桐这张如纯洁无瑕的脸作出这么老成持重的表情。于是她立刻上手揉乱黎桐的额发，然后故意拨开一边，弄成露出前额和优越的眉骨的大人模样，随后立马惊艳地发现，在黎桐扬起下巴看人时，青年纤薄流畅的面部线条已经初具了两分成年人的性感。

怎么办呢。

她突然间发现自己已经忍不住相信黎桐口中的新未来了。

愿她们此刻的心不要随着时间慢慢冷却，愿明亮与自由的金翅雀常伴身边，愿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

日落短暂，长夜如期降临。

在黑暗笼罩世界的几秒后，人的灯光如约亮起，将日落的光芒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