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育是跟在镇北王身边二十几年的老人了,也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看到赵桢第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六皇子。
惊讶归惊讶,却也并未显露出来,只是微微点头示意。没听说过有皇子到边疆来,那想必就是秘密钦差了,不能暴露他身份。
赵桢一身黑衣,没有蒙面,看着和其他兵士并无区别,只是格外高些,细瘦些。
“程将军,你来指挥,把我当作普通小兵即可。”
程育听了这话,却面露犹豫,走到赵桢身旁,低声说:“殿下,万望保重自身,圣人知道您亲身上阵,怕会震怒。”
赵桢睨他一眼,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在场的诸位也都是受家中父母疼爱的,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程将军无需担忧,我临行前已写好遗书,若出什么事,与任何人都不相干。”
程育有些无奈,可也没法忤逆皇子,只能由着赵桢,其他兵士却因此对这白皙瘦弱的贵公子有了些好感。
“全军听令,每五百人为一大队,两个大队包围山脚,形成第一包围圈,再四个大队在两公里外形成第二个包围圈,里面的人不能放跑一个,外面的也不能放进来一个。”
“另四个大队随我上山,活捉郑氏直系男子三十四人,其他人口若有反抗直接杀死。”程将军从容不迫地发出指令,十个大队队长纷纷应喏。
赵桢坚持要上山,程育也随他去,待在他身边盯着,总比留在山下和民兵对战安全些。
趁着夜色,程育率领两千人出发。镇北王治军严明,这几千人均屏声凝气,着一身黑衣,夜色之下,倒也隐蔽。
“什么人?是敌袭!有敌袭!”最先发现这群黑衣人的是郑氏的巡逻队,那队长气沉丹田,高声呼和着,声响传遍整个郑氏,而后从郑氏中央的院子中传来五下编钟声,这是告知山脚下居住的郑氏部属迅速攻上山来。
程育微皱眉头,其实最好的结果是兵不血刃拿下郑氏,现在看来是不成了。这样的百年世家,果然没那么好对付,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
两千人又分成几个小队,堵住所有下山的通道,直接闯进院子里捉拿。程育带着赵桢和二百人直奔郑氏族长的院子。
进了院门,就看到郑氏族长只着中衣,对着来人咆哮:“我郑氏于大梁有功!镇北王肆意妄为,可否得了皇帝许可?”
赵桢上前,宣读手中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凉州郑氏,通敌卖国,证据确凿,特命镇北王协助,搜查郑氏,将一干人等押入京中,听候受审。”
郑氏族长目眦欲裂,“是你,你是世子身边那银甲护卫,当日是你进了我郑家密室!”
他明白,这钦差怕是早就盯上他家了,还联合世子给郑氏下套,山下恐怕早就驻扎了军队,那么养的部属也无用了。
族长并未反抗,只是沉默着束手就擒。其他郑氏嫡系男子则没那么好抓,不少都是身怀武艺,又手持刀剑。有一身材瘦小的仆从,灵活地穿过人群,直奔着中心来,程育没事,跟在程育身边的赵桢有事,手心被匕首划伤一道。
程育十分头疼,虽说赵桢已言明了此事与他无关,但又不可能不管。此次是短程急行军,并无军医,只能简单包扎,幸好那匕首无毒,否则程育只怕自己要提头进京了。
此次行动,为了万无一失,准备的兵士数量是郑氏人口的三倍,且各个精锐,分批次地将郑氏人口押运下山,浩浩荡荡,形成一条长龙,极为壮观。
兴盛百年的郑氏一族,亡于今日。
“殿下,现在山上已无人口,我们下山吧,将您手上的伤再细致处理一下。”程育仍记挂着这处伤口,希望尽量不留明显疤痕。
赵桢却觉得这伤没什么,或者说,这处伤口的疼痛稍微释放了他的不痛快,这点不快从下午听到那男人的声音时就开始产生,在他心中一直弥漫扩大。
“你先下山吧,山上不必再留人。”
程育不敢再言,却腹诽说贵人难伺候。皇命不可违,但他也不能真不留人,只是让兵士守在山腰,等六皇子下山。
赵桢走在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的郑氏庄园中,审视着这个大族逼人的富贵。仅仅是他一路来目之所及,便看到无数金银皿器。少见的珊瑚和圆润的珍珠不用在首饰上,却奢侈地穿成珠帘,随着晚间清风飒飒作响。有不少房顶装饰着白琉璃瓦,此时虽黯淡无光,但赵桢还记得当日白天见到的炫目色彩。
此间巨富,更胜王侯之家。
只是这泼天的富贵,究竟来自哪里?是边境的民脂民膏,还是北疆王室表达友好的礼物,更或是京中大族的暗中支持?
赵桢漫无目的,随意在大开的院门中行走,他不想下山,他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自己每晚的绮梦。正走着,忽然觉得身边的景物有些熟悉,原来是不自觉地走到了那郑植的院落。
他熟悉地进入书房,拍拍靠山石,打开那间密室。被他破坏的房顶还没有修缮,向上看能看到一轮皎洁的明月,只是这月亮不止照耀着他,还照耀着那个幸运的男子。
月光透过屋顶的大洞,照进这间小密室。赵桢的目光集中在那个小角落,眼前浮现起那道身影,抱着双膝缩在墙角,一身狼狈的样子;想起她第一眼时的警惕,和看到郡主后的喜悦笑容。
把她抱在怀里,带她跳出密室时,他心中并无任何绮念。直到下山回到住处时,脱下衣服,却在衣袖中发现了一支沾满尘土的迎春花,将它擦净,握在手中。
而后又吩咐人去寻找她的侍女,将那支花作为信物还给了她。
想到这里,他终于意识到,他对她有意,不想她害怕,期望她露出笑容。
明白了这些,赵桢终于下山,回到城中,打算明天亲自找她说个明白。山腰处守着的人目送他下山,又集合上山。郑氏的人带走了,财物却还没整理归类,守军至少要在这里待上十天。
第二天一大早,整个凉州城都被“郑氏被抄家”的大消息震醒。郑氏常在凉州城周边赈灾,也经常组织大夫义诊,在凉州民间有很高声望。
所以郑氏出事,令许多百姓不满,集中到官府抗议,姜家就是在这时被抗议声惊醒的。
“诸位,不许喧哗,”王通判高声说,“查抄郑氏是陛下的旨意。”
“陛下派六皇子查探冶铁营被烧一案,查出是郑氏勾结外族,窝藏罪犯,证据确凿才请旨查抄。”王通判当众展示那件带血的异族衣物和部分从郑氏搜出的书信。
“这些证据将会保存在衙门三天,对所有人展示,各位届时均可以上前细看。”
这几句说得有力,民众议论声明显小了许多,只是人流并没有离开,都等着细看证据。姜家派出去探看的小厮回来,转述了王通判的言行。
姜令柔听到六皇子那句,隐隐有些猜测,可能是那黑衣人,但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定喝粥。
说不兴奋是不可能的,郑氏灭亡,对她的威胁自然就不存在了,也不必担心暗中的窥视,可以和顾宁安一同出门了。
兴奋之余,又有些落寞。她和郑氏姐妹们大多认识,都是温婉和煦的好姑娘,她们也曾相处得很愉快,虽然深恨郑植和郑惠宁,但那事也与她们无关。郑氏被抄家,这些无辜的姑娘们可能要流落各地了。
郑氏的风波还要持续几日,城中有可能发生小范围的动乱,依旧不算安全。顾宁安派人送信来,还带着他专门准备的南方糕点,告知她近几日不要出门,同时他也不能来找姜令柔,需得在家保护继母和弟弟,风波过后再见。
收起这张纸,将它整理到专门的匣子里,这个匣子装着顾宁安所有笔迹,无论是抄给她的小诗,还是寄来的信件,装了满满一匣子。
姜令柔心中的怅然若失仍没有消去,拿出纸笔来,想把郑氏抄家的前因后果全都画下来。这对于她来说难度不小,她从前只画过风景和人物图,从没画过事件图,更何况是如此复杂的事件。
凉州城太偏僻,她见识又少,这是她第一次亲历大事件,不画下来实在是可惜。
“郑氏、郡主、世子、六皇子……”,一个个数着应该画上的人物,却苦于不知道其中细节发生了什么,她知道的终究只是一小部分。阿澜姐姐一定知道更多,可是何时能再见呢?
“六皇子如何?”
姜令柔吓了一跳,抬头看,发现竟是那黑衣人。赵桢翻过一次墙,一回生二回熟,也就想都没想又翻了一回。
幸运的是,这时只是她一人在而已,且姜令柔刚才还提到了他,念那三个字的时候他整颗心都在荡。不过是个序齿排行而已,明明有无数人这样唤过他,却只有她带给他这样的感觉。
姜令柔大方一笑,放下画笔,起身向他行礼,“现在得叫您六皇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