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川地方不大,最北边是一座座绵延不绝的小山,天气好时能映出满山清翠。
出了县城后地势逐渐高了起来,司机师傅凭借着超高的技术在小山路上盘旋,明明是一辆普通的出租车,陈宇阳硬生生地感觉到了强大的推背感。
由于各个地区风俗不一,灵川这里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在清明节前或者当天来祭拜亲人,开往长安山公墓的这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几辆车。
快到时陈宇阳提前让司机师傅停车,师傅是个老手,开车连导航都不用,减速后问:“还有一段儿呢,你现在就下?”
“不远了,我走过去。”陈宇阳扫了下车里的二维码付款,“谢谢师傅。”
走前司机又拦下他:“你待多久啊,这里可不好打车,我等等你?”
司机不提醒他还没想起来,这里较为偏僻,打车全得凭运气。
他跟司机说可能会待一天,司机听完很诧异,瞅了瞅四周环境下车一把拉住了他,神色紧张道:“小伙子,你要干什么?”
陈宇阳疑惑地嗯了声,恍然大悟地笑了起来:“您误会了,附近空气环境好,我要四处逛逛。”
司机挺不好意思地嗨了声,陈宇阳又说:“您给我留个电话吧,下午不忙的话您再来这里接我一趟。”
司机道了个行,给他留好联系方式开车走了。
陈宇阳循着路向前走,走过一段后转到了一条分叉的小路上。
这是墓园下一条没有修过的小土路,积年累月被人走的夯实平坦。
小路很窄,两边种满了大片的白山茶,盛放中的花朵白皙饱满,挨着路边的枝叶蹭着堆砌的石块儿悠悠地垂下来,两边幽绿茂密的枝叶在上方互相牵扯着,遮的整条小路幽暗冷长。
昏沉的光线显得白色花朵格外刺目,陈宇阳看着眼前的风景心里升起一股奇异般的酸痒,并且这股酸痒以极快的速度胀满到了鼻尖。
他垂下眼转身靠在了石壁上,摸索出兜里的烟点上抽了几口。
许久,他从小路出来,手里握着折下的两支白山茶。
长安山墓园种栽种着许多松柏,地下的青草是一片稚嫩的浅色。进来后陈宇阳整理了下衣服,很久没有穿的这么正式了,有些不习惯。
他捧着白山茶逐排穿过,最后在一座墓碑前停下,
墓碑上是一个女人的照片,她微笑着,样子很年轻,前两天曾有人来祭拜过,墓碑台下放着一束鲜艳的花,陈宇阳鞠了一躬,将手中的一枝白山茶放在了那束鲜花旁。
他摸了摸照片上女人的脸,轻轻地说:“妈,我来看你了。”
在母亲的墓碑前安静地待了两个小时,陈宇阳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站在那里向远方眺望着。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因病早逝,记忆里关于母亲生动的画面已经随着时间渐渐褪色了,脑子里残存的零星碎片不足以支撑他来做滔滔不绝的讲述,如今的脑海里,最清晰的是眼前墓碑上这张恒久定格的照片。
“我走了。”他摸了摸母亲的照片转身离开了。
阶梯式的墓园可以让他留一些时间来平复很多情绪,石阶设计的很合理,又宽又大走起来不费力。
到达最高处那排,陈宇阳的脚步顿了几秒,随后依然很平静的走了过去。
这里的墓碑都是一个样子,漆黑沉重,他在中间的一座站定,手里拿着剩下的那只白山茶轻轻点了点墓碑上的名字,慢慢地蹲了下去。
“现在几岁了?”陈宇阳嘴角微微扬着问,声音里似乎没有浓重的悲伤。
没有人理他,一阵风过来,吹动了碑前放的几块巧克力糖。
“谁给你带的糖?”这上面放了几样水果跟零食,陈宇阳将东西一一摆好,嘴里还问着,“吃多了蛀牙,你自己注意点儿。”
他说完自己又笑了:“反正一年也吃不到两回,吃吧。”
照片里的少年无声地冲他笑着,青春的气息被关进黑白的颜色里。
陈宇阳半蹲着,倾身抵住了墓碑上的照片,喃喃地问:“每年来都不给你带吃的,你怎么也不托梦向我要呢?”
周围寂静无声,少年的脸近在咫尺,他还是不理人,笑的苍白沉静。
陈宇阳的背脊逐渐弯成了悲伤的形状,嘴里呢喃着:“林海阳,来看我一次吧。”
这跟思念母亲的情绪不一样,母亲去世那年他还没有理解死亡的含义,年龄浅薄,悲伤也很快被成长路上的其他风景所取代。
而那个跟他一起长大的林海阳,陪他渡过母亲离去的痛苦,陪他渡过叛逆期,又一起去外地求学。
他们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光,终于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可快乐的时光还没过多久,他被一场意外毫不留情地带走。
然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一个人,只留一盒骨灰魂归故土。
墓碑冰冷,而冰冷之下承载着陈宇阳曾经最爱的年华。
心情的骤变没有持续多久,在林海阳去世的这几年里,他早已经习惯把这股强烈的悲伤聚集在这几个小时里。
他将这些情绪裹进一个球里,再把这颗情绪球滚进心底,等回归到平和有序的生活里后,他再一点一点地慢慢消化掉。
如此往复循环,他便能熟练地调节心绪。
生命漫长,至亲健在,他还得活着,好好的活着。
离开时他用手指在墓碑上临摹了一遍林海阳的名字,浅笑着叮嘱说:“明年没时间我就不来了,别等我。”
其实他每年都这么说,却每年都如约而至。
下午四点,他给上午送他来的那位师傅打了个电话约车,半个小时后师傅赶到了墓园门口。
上车后师傅很是感慨地唉了一声:“你可不知道,我惦记你一天了。”
陈宇阳正在挽衣袖,听懂师傅意思后也笑了:“一年没回来了,多待了一会儿。”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师傅上了些岁数,善意地劝导,“人总得往前看,你说是不是。”
陈宇阳低头应道:“是,总要往前看。”
返回路上都是熟悉的风景,陈宇阳眼神迷离地看着窗外放空。快出山口时,他感觉车身晃动,师傅低骂了一声,随即猛地刹停了车。
他收神打开车窗往前看了一眼,突然皱起了眉心。
熟悉的军绿色越野,边上没有人,就这么不当不正地停在路边。
从他们过来的方向有盲区,下山时司机控制着速度,要是真遇见不注意的,难免会相撞。
师傅下车冲对面大声喊了下,对面很快打开车门,沈泓跟谭成下了车,一前一后往他们车跟前来了。
陈宇阳这会儿没兴致跟他聊什么,也懒得装社恐人士,看着越来越近的人影,灵机一动,快速地脱下外套,学着沈泓的样子往后座一倒,衣服盖脸上准备任凭事态发展他都一动不动。
“你们有没有常识?”司机大哥说话不客气,“车就这么停?!”
谭成过来说:“不好意思啊大哥,我们也是刚刚停下,马上就走。”
师傅也为他们着想,又说:“车坏了就放一下警示牌,弯道有盲区,开的快了搞成车祸可怎么得了?”
陈宇阳呼吸短暂地凝了一下,埋在外套的手微微动了动。
“车没坏,就是...找不到路了。”
这是沈泓的声音,陈宇阳难以置信地晃了下脑袋,这都一天了,难不成从早上分开他俩一直在山里打转?
“你们要去哪里?”师傅问。
“一个叫百里烟的地方。”沈泓给师傅递了盒烟过去,目光下意识地往车里闪了一眼。
出租车车厢空间不大,躺在后座的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脸上盖着外套,他膝盖差不多都顶到了车门处,委屈那截儿腰微挺起一抹弧度。
沈泓阅尽千帆,一眼就定了这是个典型的黄金腰臀比。他对吸睛事务向来不吝啬夸赞,虽然没看见脸,仍暗赞了声身材不赖啊。
“这地方我知道,是不是在一座茶山里?”师傅推脱了几下。
“对,就是那里,我们早上就到了,下午去外面买趟了东西回来就找不到进去的口了。”沈泓直接把烟给人塞手里了,“用导航导来导去一直就在这里打转,辛苦您给我们指下路吧。”
“信号弱导航定位有偏差,肯定导不对。”师傅指了个方向,“下山后继续往前走,第二个路口进去开到头左转,一直顺着路走就到了。”
沈泓道了声谢:“主要这几个路口长的都一样,给我弄糊涂了。”
师傅摆摆手:“快走吧,下次可别再卡这种口停车了,多危险啊。”
谭成也趁机教训:“我说就是前面那个口你非不听,看吧,多危险啊!”
沈泓啧了他一声,笑眯眯地回师傅说:“没事儿,我命大,危险碰着我都绕着走。”
谭成没眼看,皱着脸不去看他,师傅让他的话也给逗乐了,叮嘱了声注意安全就回到了车里。
外面隐隐能听见沈泓跟谭成互相推卸责任的说话声,从轻松逗贫的语气上不难听出这俩压根儿没把师傅说的安全当回事。
陈宇阳撩开外套,坐直后往长安山的方向看了一眼,转头后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沈泓的身影上。
他穿了件天蓝色的休闲式衬衣,敞着两颗扣子,身体正冲着风口,山风穿过,衬衣里的肩头被风贴的削瘦又单薄。
山间铺满了傍晚的金光,他眯着眼笑的恣意,还跟谭成没心没肺地玩笑着。
陈宇阳揉了把外套,顿时烦的要命。
师傅开着车缓缓地掠过沈泓二人,陈宇阳解开颗衬衣扣子,清了清嗓子,低声跟师傅说了句稍等。
车身又是一停,听着车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陈宇阳利落地横出一条手臂成功拦截了二人。
他抬眼与沈泓错愕的眼神对视上,开口的声音沉而认真:“沈泓,危险就是危险,降临的时候不会绕开任何人,以后少把车横在路中间。”
“陈宇阳?”沈泓没注意到他的语气,反而控制不住自己往他的腰间看了眼,“原来是你啊。”
师傅看了看几人,问:“你们都认识?”
“认识认识。”谭成自然也看到了刚才后座团了一个人,又阴阳怪气起来,“早上还在一起呢。”
陈宇阳收回手臂,跟师傅说:“麻烦您带头,给他们送路口吧。”
车费都是打表计价,师傅没拒绝,跟沈泓二人打了个手势,重新启动车子,绕到了他们车前。
茶山就在这附近,开车用不了多久,到了通往百里烟的路口,师傅没下车,隔着车窗冲他们说:“走到头左转,然后一直顺着路走到了,别再走错了啊。”
谭成在开车,跟师傅客气地点头说好,见陈宇阳一副倒了霉的晦气样,气的他牙直痒痒。
他那会儿躲车里装不认识,怎么说也是小两千公里一起拼回来的,一点儿长途友谊都没有。
“你先坐,我跟宇阳说一声。”谭成跟沈泓说完后下了车,直接奔着出租车后门就来了。
师傅一看俩人有话说也就没动,谭成敲了下车玻璃,陈宇阳左右两边看了眼,确认只有他一个人,拧着眉心按开了车窗。
“你有事?”陈宇阳很直白的一脸不耐。
谭成比他还直接:“你捂着脸装的不错,怎么不干脆装到底,半路充什么英雄。”
谭成护崽子的劲头真叫个足,连连给他找麻烦。陈宇阳给他扬了一个假笑,回怼道:“路痴!你还保镖呢,脸呢?”
“....我....”谭成被控的一句话也回不了。
陈宇阳拍了拍前椅背,爽快道:“师傅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