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怕是英雄迟暮,美人白头。
战事还未结束,老定安王是被人抬回来的,年过古稀的老将豪气为逾,偏要亲自上阵领兵,却不慎被人捅伤腰腹。
老定安王被抬回来医治,周成言顶上他的位置,只要定安王府还有人在,只要草原各部没有被打退,这场战争就不会停下。
向怀陪着两人去接老定安王回来的时候,明明看见刚刚还在说要稳住军心不能哭的两兄妹,在看见祖父躺在用木板做的简易床上昏迷不醒,身上还穿着两人出征前一夜缝补和擦拭的盔甲时瞬间红了眼眶。
向怀心里也不好受,看着昏迷的老人没由来地想起他温暖的手掌,不仅会摸摸周景明两兄妹的头顶,也会抚过自己的发髻。
闲暇时会笑眯眯的与孙辈们打趣,也不忘过问他的近况,总是会欣慰地夸奖自己是个好孩子。
向怀揉揉眼角,觉得今日的风有些大。
跟随着老爷子回来的还有一些同他征战沙场大半辈子的部下,见到这幕也没忍住掩面落泪。
老元将军更是抱住兄妹俩,哽咽着道:“都怪我没有护好王爷,都怪我啊……好孩子别哭,别哭,你们阿翁会没事的。”
元槐月不愧是将门之女,只是抹了一把脸就开始张罗着给老爷子找郎中,打理家中大小事务,说起来比这几位送老定安王回来的将军们还要坚韧。
那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周景明和周景宸两人红着眼睛在向怀房里枯坐到天明。
一开始只是哭,渐渐地开始咒骂起突厥,到后来甚至怪罪到自己没有将盔甲缝补仔细、没有擦得更干净。
可是天一亮他们就各自整理好自己,出门履行自己的职责,那些天燕都竟没有出现过一丝差错。
因着定安王受伤的消息使得整个燕云群情激愤,但燕云地处边疆,向南就是关内数以万计的大晋百姓,向西北就是辽阔的草原以及草原上的各个部族,在这中间的燕云自然聚集各地各族的人。
有许多从草原跑来在燕云扎根的鲜卑人、匈奴人、甚至突厥人,如今因着定安王受伤昏迷一事激得大晋本土的百姓都将怒气撒在他们身上,周景宸就处理过好几次这样的事儿,最后不得不下令再有此类之事发生就驱逐出境。
周景宸每日都会去床前侍奉汤药,谨慎到亲自去试毒,整个定安王府被周景宸守得固若金汤。
向怀在燕云已经待了两年,期间有不少钦差途径此地,都没能等来诏他回京的圣旨,现在定安王倒了孝平帝像是想起来自己有个儿子还在燕云,急传密信来向自己询问情况。
向怀看着这封信眼神慢慢冷了下去,一旁传信的太监还在不断催促,“太子殿下,圣人这可是在关心定安王的情况,您就快些下笔吧!”
这封信他最终也没有下笔,那个太监也被他处理掉了,就埋在他和周景宸经常去的小山上。
回去没多久就被周景宸察觉出状况,皱眉拉住他问:“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明明这些事不是向怀做的,他也没有将消息传递出去,可他就是不敢去面对周景宸,好似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一样。
犹豫良久他还是说出来了,“圣人派人来找我……”
周景宸顿住,随后又说:“好事而啊,圣人是不是看燕云起战事了,想将殿下接回去?”
向怀脸色又难看几分,“不是,圣人让我说出定安王的情况。”
见周景宸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差,向怀又赶紧解释,“我没有说出去!我……我将那人杀了。”
“我知道你不会说的,阿翁喜欢殿下,阿翁不会看错人的,更何况我们一起生活这么久,我相信殿下。”周景宸宽慰道。
向怀低下头,小声地道歉:“对不起……”
周景宸笑起来,搭上向怀的肩膀,“殿下道什么歉啊?走吧,我阿娘今日做了醉鱼,我隔老远就闻到了。”
紧张的情绪就被周景宸这么两三句话抚平,走到正厅时就看见有个男人牵着一个看着只有**岁的小孩正在同元槐月说话。
“阿娘发生什么事了?”这种时候周景宸不得不警惕起来。
元槐月回头看了一眼自家姑娘,长叹一口气将小男孩牵过来,“狸奴这是你二叔的儿子,周戾鸢。”
“二叔这是……”周景宸挑眉,同样看着周戾鸢。
“他去了朔州,如今战乱,他在军中不便带着孩子,就送回燕都寻求庇护。”元槐月语气中尽是疲惫。
周景宸点点头,弯腰将手递给周戾鸢,“饿了吗?同我去吃饭吧,好不好?”
周景宸软和下来时还是很具有欺诈性的,小孩没什么防备牵起周景宸的手,被带着去用膳。
王府里有了周戾鸢的加入很快又多了些生气,周景宸每天军营王府两头跑,周戾鸢就像个小跟屁虫一样在周景宸身后到处跑。
不过意外地,周戾鸢和周景宸两兄妹相处地不错。
向怀去军营那边找两人时,就看见不少人围着篝火坐了一圈,周景明低头在缝补着什么,周景宸坐在旁边吹笛子,周戾鸢侧枕在周景宸的腿上好像是睡着了。
篝火旁的人或在喝酒、或在抱膝烤火、或靠在一起低声交谈,被茫茫夜色笼罩,周景宸的笛声安抚着战争所带来的不安。
笛声古朴苍凉,带着柔和而坚定,听久了好像能从心里生出力气来,这是燕云带给人的感觉,辽阔的天地有着包容万物万族的温柔。
向怀跟着坐下来,不禁有些新奇,“大郎还会这些针线活?”
周景明没抬头,笑了一下说:“是啊,我阿耶教我的,他的手艺可好了,小时候经常给我和狸奴缝娃娃呢。”
周景宸放下笛子,摸摸周戾鸢的小脸,“唔,睡着了,你将凤凰儿抱到帐子里休息吧。”
周景明放下手中的活计,弯腰去抱熟睡的小孩,周戾鸢顺势趴在他背上,咂巴两下嘴又睡过去。
等周景明走远,向怀才开口问:“你们家的孩子都有小名,怎么就你大哥还叫大郎啊?”
周景宸嗤笑一声,“他有啊,叫蝉娘。后来嫌我的小名克他,就不让家里人叫了,只好叫他大郎。”
向怀也跟着笑起来,就听见身后传来周景明幽幽地声音,“别以为我没听到你在同殿下说我的坏话!”
笑着笑着三人同时收敛了笑意,向怀担忧地看着两人,“一定要两个人都去吗?燕都怎么办?”
突厥很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不仅捣毁了好几处粮道,还几次袭击到辎重营的人,让守在前线的将士苦不堪言。
周成言当机立断让两兄妹一起护送粮草,谁都知道这次路途凶险,谁都没有退缩,两人擦着刀补着衣服,眼里闪烁着复仇的凶光。
周景明拍拍向怀的肩膀,“殿下别担心,燕都这边我都和狸奴布置好了,不会出大问题的。”
“再说了,还有我阿娘在呢,我阿娘厉害着呢!”周景宸又露出那副得意的表情。
向怀沉默良久,还是没忍住挤出一句,“其实我也可以——”
“殿下!此去凶险,你一定不能有事!”周景宸及时出声将向怀的理智拉回。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常听那些文人写的闺怨诗,如今向怀也真切地体会到一次“不知心恨谁”的忧愁。
周景宸不定时寄回来的书信,向怀都会认真说给还在昏睡中的老定安王听,这时候嘴上说着有什么好看的元槐月就会悄悄在门外偷听。
向怀每次都念得大声些,好让门外的元槐月听个清楚。
周景宸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突厥有一支军队里燕都越来越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向怀的心都提起来了。
相比于他的六神无主,元槐月到显得无比镇定,她脱下钗裙换上甲胄,拿起刀剑走到城墙之上。
“我乃燕云世子妃,如今王爷负伤不醒,我夫君在前线坚守,竟有贼人敢来袭击燕都!”
“大家都是大晋的好儿郎!我们燕云还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如今正是好时机,就用这群蛮人的头颅来给王爷做药引!”
这番话说得人热血沸腾,底下一片叫好声,看气势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同突厥人拼杀。
“众将士听我号令!誓死守护燕都,誓死捍卫王爷!”元槐月举刀呐喊。
底下的所有将士跟着振臂高呼,“誓死守护燕都!誓死捍卫王爷!”
前线胶着,燕都也打得难舍难分,如今大部分兵力都在前面,燕都守城的士兵少得可怜。
完全是靠着元槐月给他们的刺激才支撑着下去,打到最后就连妇人也加入了战斗。
周景宸还是回来晚了,就算她接到消息便启程回燕都,当她赶到之时,就看见自己阿娘站在尸体之上,身后插着一把长矛支撑着她能一直站立,双手和脑袋无地低垂下去,身上的甲胄已经被血液浸透。
是向怀带着人守再周围奋战,才没让元槐月的尸身被突厥人抢去。
“阿娘!”周景宸近乎崩溃地跑上前,不顾一切地想要靠近元槐月的尸体。
不知道是被哪个不长眼的突厥人拦住,周景宸红着眼提刀将人砍翻,像野兽一样毫无章法地扑杀,只为了能靠近阿娘。
突厥人本就所剩不多,这下子援兵来了直接将他们一举歼灭,就连零星几个趁乱想要跑走的都被周景明逮住,一个一个砍了。
这时候周景宸已经走到元槐月的面前,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阿娘,阿娘,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啊,我回来了!”
周景宸捧起元槐月的脸,小心翼翼地将她脸上的血污擦干净,然后将人慢慢抱下来。
当长矛从身体中拔出的时候血还从伤口处不断往外冒,周景宸手足无措帝伸手按住,哀求般地哭喊。
“阿娘你不要流血了好不好,儿害怕,阿娘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阿娘!”
向怀头一次听见如此可怕的哭声,甚至不像在哭,像是野兽的哀鸣,盘旋在上空久久不散。
没有人敢上前去打扰周景宸,她抱着元槐月双眼空洞地坐着,像没有灵魂的木偶呆坐着。
周景明指挥着清理战场,修复城池,没敢再多看一眼,周景宸还可以抱着尸体哭,但他还得忍着悲痛继续自己还没做完的事。
最后还是周景宸一个人在日暮之时将元槐月抱了回来,一个人坐在元槐月榻前神情呆滞地给她擦干净身上的血污。
“狸奴……”向怀忍不住上前想要劝慰。
周景宸转头,看到向怀后咧嘴露出一个惨笑,看得向怀心惊。
“我阿娘最爱干净了,我要给她擦干净,不然等她醒来就又要数落我。阿耶不在,没人能救我了。”
一滴泪砸在周景宸的手背上,“可是为什么……我都将阿娘擦干净了,她还是没有醒来啊……”
“呃……咳咳咳!……哈……哈……”
周景宸突然弯腰捂住嘴咳嗽起来,苍白的指尖没能包裹住口中咳出的鲜血,她觉得此刻心中像缺了一块那么痛。
她将嘴边的血渍用袖子擦干净,然后如孩童般蜷缩在元槐月身边,头靠在元槐月的肩上。
“……阿娘,儿好害怕,你醒来好不好?阿娘我在也不惹你生气了,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周景宸也跟着病倒了,定安王府一片愁云惨淡,周景明每日要去军营没发长时间待在府里,即使回来了两人也是对坐无言的状态。
周景宸整整将自己封闭起来好几个月,知道老定安王醒来后,才重新活过来。
老定安王醒来后燕云总算是得到点好消息,前线捷报频来,周景明脸上总算有了点好气色。
向怀也跟着松一口气,这些日子他提心吊胆的,生怕又有什么坏消息传来。
周景宸也重新振作起来,只不过染上了病气,动不动就要咳嗽两声,让周景明紧张得又请了一圈郎中来看。
闲暇之时,周景宸总爱和周戾鸢待在一块儿,也不知道她二叔怎么养的小孩,将周戾鸢教得这么乖。
有时候见周景宸情绪不高就会扑进她怀里,小小的一个也不是很重,常常被周景宸抱上一个下午。
直到周景明有一次听到周景宸教周戾鸢叫自己哥哥,两人大吵一架。
“你这是做什么?!周景宸你给我解释清楚!”周景明将人拉到一边。
“我要入仕,这不是很明显吗?”周景宸无所谓地耸肩。
周景明气不打一处来,脸红脖子粗地叫嚷,“这可是欺君之罪!被知道了要砍头的!你清醒一点,不要因为伯母的死不管不顾了!”
周景宸抬眼,眸中平静,“我想得很清楚,我要入仕。”
“被人发现了怎么办?”周景明试图劝阻她。
“不会的,只要我不说,这定安王府的人不说,没人会知道的。几个军中的叔伯也不在意这件事,没人会说出去。”周景宸觉得自己现在冷静得可怕。
“我说不动你!我要去请示阿翁!”周景明干脆那长辈去压她。
谁知周景宸淡淡开口,“我已经同阿翁说过了,阿翁尊重我的选择。”
周景明被彻底堵得没话说了,这能将头扭到一边,不想再看周景宸一眼。
“大哥,我知道你心疼我,想让我永远这样活着。但是我也有自己的抱负,如今阿娘死了,阿翁病着,我也想出一份力,我也想保护你们!”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只能……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娘死在我面前,若是以后王府有难,只有你一个人顶不住怎么办?有我在至少可以分担一些!”
“我是不会更改我的选择的,大哥你慢慢消化,我也只是通知你而已。”
周景宸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开,独留周景明一个人站在原地生着闷气。
战事就这样又打了两年,老定安王的身体每况日下,尽管周景明找了再多郎中也没能再将老爷子的身体养好。
周景宸开始慢慢接触军中的事务,向怀本就很喜欢周景宸,之前还因为周景宸是女子,不能入仕做他的属官而小小地失落了一下。
如今周景宸做出这样的决定,向怀倒也乐得帮他隐瞒。
等周成言他们得胜归来的时候知道了这件事情,还打趣道打这几年仗回来,家中倒是多了个郎君。
可笑的是,向怀等来四年的回京诏书,却是随着诏周成言入京的圣旨一起来的。
远在朔州的周文鹤竟也有了不少战功,颇得孝平帝青睐,先他们一步入京封赏。
周景宸也随着父亲一起准备着这次入京,留周景明一个人在一边酸溜溜地开口,“你不要进京以后被长安迷了眼,就舍不得回不来了。”
“哼,对啊,我就是不回来了。留你一个人在燕云守着,也不回来看你,不要到时候写信哭着求我回来。”
周景宸一边张嘴就和周景明呛起来,向怀轻叹一口气颇有先见之明地坐离他们远了点。
果然没过多久两人就扭打起来,向怀看着这一幕,嘴角没忍住扬起一点,这样的场景已经好久没能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