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修远进来后,目光先在院子内逡巡一圈。
这个院子不算大,斜对面是大门敞开的堂屋,堂屋右边连着三间狭小的卧室。院子东边有个独立的屋子,屋檐下垒着石炭跟柴禾,看起来是厨房;西面的空地上种了一点蔬菜。
眼下,姜宝就坐在堂屋前面,慢慢择着一把豇豆。
孟修远径直走到姜宝面前,用尽量温柔的声音说:“晚上我请大家吃饭,你可以一起来吗?”
其实从孟修远进门的那一刻,姜宝就注意到他了。但她只是静静看着,手上的动作没停。直到脖子仰得实在有点难受,才放下豇豆,站了起身。
“我不想去。”
姜宝拒绝得非常果断且直接,这让孟修远有点错愕。
“为什么?”孟修远疑惑道。
“跟他们不熟,吃得会比较不开心。”
“跟谁不熟?”孟修远不理解,不都是她家的亲戚吗?能跟谁不熟?
“所有人都不怎么熟,还有……跟你也不熟。”
一桌子的人都跟自己不熟,而且有些人看着还很讨厌。在姜宝看来,同这些人吃饭跟受刑没区别。
孟修远沉默了,然后抬头看向厨房里动作渐缓的几个人,“那你跟这家人熟吗?”
“不熟,但是我喜欢他们,他们也喜欢我,所以在这里吃饭会比较开心。”
“……”
孟修远跟那么多人打过交道,但是从来没有遇到过姜宝这种让人没法接话的。她好像并不在乎人情世故,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别人下不下得来台,那是别人的事。
他忍不住想,她是不是生气了,生自己的气。因为自己一声招呼都没打就退了她的婚,今天早上知道她的身份后又反应过度,并拒绝了她借钱的请求。所以她不开心了,不想跟他一起吃饭。
孟修远其实想跟她解释,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而且现在是在别人的家里,尤其那个刚刚跟她一起走的男青年也在这里。总觉得自己说点什么,会给他看笑话的感觉。
同性之间的直觉会比较准,孟修远察觉到那个男青年看姜宝的眼神不一般,似乎与自己有一样的企图。
与生俱来的好胜心让他不愿意被比下去,他今晚一定要带走姜宝,让她跟自己吃上这顿饭。
良久,孟修远终于想到了一个“迂回战术”。
他对姜宝说:“你那个家没法住了,公社食堂附近开了一家旅社,吃完饭我可以直接送你过去休息。”
这句话的确成功让姜宝动摇了原本坚决不去吃饭的想法。
姜宝知道自己不能在江成这里留宿,这里的村民家里又基本没有多余的房间,每家人口都是满满当当的,住旅社是最好的选择。
小木村离公社大约有5、6公里的距离,她自己走过去的话,起码走到天亮才能到。骑自行车倒是快一点,就是没有路灯,路面崎岖不平,会有点危险。开车是最便捷的,10分钟左右就到了。
要是能有个小车子接送,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姜宝思前想后,觉得可行。
就在她快要答应下来的时候,江成走出来,对她说:“在这里吃吧,扣肉马上就蒸好了,你吃完了,我送你去旅社。”
虎皮扣肉是林素娥特地为姜宝做的,姜宝知道就这么走了的话,很对不起林素娥的一片好心,但她又不想江成大晚上的为了她来回奔波。
她先去厨房跟林素娥道了歉,然后将江成拉进来,凑近他很小声地说:“晚上没有路灯,我怕你骑车不安全。他那边有现成的汽车,不坐白不坐。”
她说完,见江成依旧面色阴郁,似不大高兴,就补充了一句:“虎皮扣肉你多吃两块吧,当帮我吃的。”
江成勉强应了一声。
“大宝,你真不留下吃晚饭了?”
林素娥看姜宝这样子是真不在他们家吃饭了,不禁有点失落。
“林婶,今天真是对不起,我明天一定过来看来你,看你跟小盛。”
姜宝走的时候跟刘盛也挥了挥手,刘盛低低地举着手,慌慌张张地挥了两下。
孟修远虽然带走了姜宝,但心里并没有畅快的感觉。刚刚她拉江成进厨房说话的样子,他都看到了,两个人挨得很近,跟说悄悄话似的。
能说什么呢?
不是说不熟吗?为什么要挨那么近说话呢?
*
一辆吉普车最多能坐5个人,除了开车的孟修远外,车上只能再坐4个。可今天去吃饭的姜家人总共有11个人,每个人都想坐车,那么怎么选出这4个人就是个问题了。
姜建安自视为小木村的最大领导人,身份跟别人不同,必须得坐车。而他女儿有接近孟副旅的“任务”,也必须要坐车。他的儿子金贵,不能风吹雨打,当然得坐车里。既然车里都坐了他们一家人了,其他人也不好插进来,最后一个位置不如就给他媳妇。
姜建安在心里将这四个位置安排结束后,开始思考起其他人的交通工具。
生产队有一辆拖拉机,可以载人。姜建安指挥他弟弟姜通才去开拖拉机,让他开拖拉机载其他人去。
姜通才自然不乐意,凭什么他姜建安能坐吉普车,自己只能开拖拉机。
姜建安说了一个无法让他拒绝的理由。
“这里只有你会开拖拉机,你不开谁开?”
姜通才无话可说,并突然恼起了这个平常让他引以为傲的技能。
姜建安自觉已经将大家的位置安排妥当,便挺胸凸肚、神气十足地要往副驾驶的位置上去。
这时孟修远坐在车里说了一句:“大宝,你坐副驾驶吧。”
姜建安伸出去的手就那么突兀地停在了空中。
姜宝连客套都不客套一下,拉开副驾驶位的车门就坐了上去。她下意识地想要去系安全带,手往后捞了半天,发现这车根本没有安全带,窗户都是那种手动推拉式的。
孟修远又让李秀兰上了车,然后对剩下的人说:“后面还能再坐两个人。”
意思是,你们谁要坐就坐吧。
姜建安生怕被别人抢了他的座位,“哐”一下把车门打开坐了上去,姜秋月也被许丽娟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推了进去。
两个人将李秀兰挤成了面条,屁股只挨了座椅的一点边缘位置。
剩下的人只能站在拖拉机的后斗里面,满腹怨气地向着公社食堂出发。
公社的食堂虽然小,菜品也不多,但是炊事员的烧菜手艺还可以。尤其有几道菜,像闷罐牛肉、糯米肉丸子、炸油糕,都是炊事员的拿手好菜,让姜建安和姜通才两家人都吃得嘴油肚圆。
孟修远稍微观察了下饭桌上的这十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分家了的原因,三个家庭都有自己的鲜明特点。
老大姜建安一家,从这夫妻俩到他们的儿女,包括养在他们家的李秀兰的儿子,个个都膀大腰圆,膘肥体壮,想来平时的伙食挺好的。
老二姜通才一家,没有老大一家魁梧粗壮,但是从头脸到身形都比较结实。他们习惯性地瓜着个脸,好像别人欠了他们一家子钱,每个人都有很大的怨气。
李秀兰跟姜大宝母女二人稍显清瘦,似不经风吹,但是是不同类型的清瘦。
李秀兰是因为饱经风霜,被贫苦的生活摧残;姜大宝则像是温室里被保护着的未经风雨的娇花,纤腰楚楚,柔枝不堪折。
姜大宝的画风跟今晚在场的其他人,或者说,跟孟修远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她并不像是农村姑娘,身上没有一点土气,也不怯懦。一张脸或娇或媚,又带着天然的稚气,像初春的粉桃。气质却像山林间的雾气,缥缈朦胧,让人捉摸不透却又不自觉深陷其中。
孟修远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后来在招待所门口得知她竟然是被自己退婚的姜大宝后,整个人如遭雷劈。
他感觉世界观崩塌了,他不能接受。
他第一时间跑到公安局找到了老朋友王海宽,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自己原来姜大宝长这么好看。
王海宽哭笑不得地说:“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了?”
孟修远认为他说得太空泛了,而且也没有多加描述,只说漂亮,谁知道有多漂亮?
孟修远是不会承认,自己当时就是带了偏见。无论王海宽说得有多夸张,他都不会信,他只会觉得是王海宽没见过世面,在胡吹海嗙。
孟修远现在终于开始后悔,自己不应该那么冲动,在没有见到女方的情况下就退了婚。
他想挽救一下如今的局面,于是今天上午用最快的时间买齐了礼品,准备上门赔礼道歉。
来到小木村之后,孟修远看到姜宝为五千块钱的事情找许丽娟理论。
她说话时条理清晰,情绪稳定,且直击对方要害,让许丽娟这样蛮不讲理的人也能哑口无言。
她看上去并不像是没怎么上过学的,相反,更像是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最重要的是,她夸他严峻刚正、如松如竹。这是不是说明,她也是欣赏他的?
孟修远暗暗想,如果自己诚心道歉,是不是可以重新跟她定下这门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