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下游去
第一卷
第八章
chapter 8.
“一、二、三!”
“乔迁安康!”
一群少年喊着口号,抱着各式不同的东西,冲进了一套空空荡荡的公寓。
外面天色阴沉,虽然是白天,但屋子里仍旧显得昏暗。
陈信之打开灯,看见客厅里的家具只有一个沙发和一张餐桌,唯一的一个房间里只有一个床垫,皱了皱眉,马上又掩饰下去,故作欢快地回过头:“夏浔,这房子不错,看,这么大的落地窗,外面是公园,好多树,好多鸟。”
夏浔跟在最后,慢吞吞地走了进来,顺着他的话看了看窗外,微笑着说:“是啊。”
母亲去世后,夏浔在朋友和母亲同事的帮助下,操办了她的葬礼。母亲生前的单位看夏浔独自一人、且尚未成年,借给夏浔一套公寓,让他暂时居住。
朋友帮忙打扫卫生,并坚决不让夏浔插手,一群人吵吵闹闹,不一会儿,就有人把扫帚杆和拖把当作武器,大闹天宫起来。
夏浔劝了两句,见他们玩得开心,也随他们去了,走到了阳台,望着远处的树和鸟发呆。
“夏浔!”背后有人喊他,是陈信之。信之走到他的身边问道,“你真的不继续住我家吗?”
夏浔低下头:“不了,已经打扰这么久了。”
“没关系的,我爸爸妈妈很喜欢你。”陈信之说,“或者你觉得在我家呆久了不好意思,小何他们也都非常欢迎你的……”
“不能一直打扰你们啊。”
“我们不在乎,”陈信之急切说,“你看看这里,什么都没有!空空落落的他们能摔跤。”
“会有的。”夏浔说。
陈信之的眼神落到夏浔臂上的黑纱上,脸上露出一丝不忍的神色,咽回了想要说的话。
朋友们拿出比在学校大扫除认真十倍的劲头,从地板到水管全都擦得锃光瓦亮。然后对着夏浔保证,只要他有事,他们一定随叫随到。在他们起哄要找一副扑克在客厅里打地铺斗地主的时候,陈信之制止了他们。
“好了,我们走吧,让夏浔一个人呆一会儿。我们明天再来。”
房间里立刻安静下来,仿佛什么仪式一般,每个人都卸下了脸上欢快的面具,一个接一个走过来拍了拍夏浔的肩。
“我们明天再来哈,我跟我妈说一下,把我家不用的电视搬过来。”
“那我带游戏机来,我们明天打足球经理,我用英格兰,夏浔用中国队……”
“滚啊!”
朋友们闹哄哄的退去,门关上,带走了所有的声音和生气。
夏浔关上灯,在客厅中央慢慢躺了下来。
远处是浅灰色的天,像是随时要下雨。不时有鸟迅捷的影子掠过天空。
妈妈……
自从母亲去世,夏浔第一时间就被陈信之带着父母接回了自己家,所有朋友都小心翼翼地围在他身边,千方百计想要哄着他高兴一点。他们想让他和以前一样生活在幸福中,就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母亲所有的物品,都被那场大火焚尽。夏浔看向四周,哪里都没有她的身影。
夏浔摇摇晃晃站起身,心想得去告诉妈妈一声自己搬家了。不然她要是找不到路该怎么办。
他离开公寓,在楼下打了车,去了城郊的陵园。
过了中午,陵园的人并不多。一排排墓碑静默地立在那里,时间仿佛是静止的。
母亲昨日才下葬,她的安息地在陵园半山腰。墓碑前的鲜花都还没有凋落。
夏浔拾级而上,转过弯,看见母亲的墓碑前,站着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
可能是母亲生前的同事或朋友。夏浔继续向前走,看到男人手里擎着一根花枝,红色花瓣盛放,比玫瑰还要浓烈——是盛开的山茶花。
——“为了引起你爸注意,我站在学校花坛边憋了三分钟,憋出了一句诗‘家乡的山茶花开了’。”
夏浔心里一惊,加快了脚步,拦在了正要离开的男人的面前。
那男人诧异地望着夏浔,是个年轻的男人,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岁,头发很黑,眼睛很有神。
从年龄看,他必然不是夏浔方才想到的那个人。
夏浔讷讷道歉了一句,正要让开路,年轻的男人突然开口了:“你是夏浔吧?我是你妈妈的同事。”
作为母亲的同事,他过于年轻,夏浔一时不知道称呼他什么好。
还好男人马上自我介绍道:“我叫简令安,正要去找你。”
“找……我?”
男人幽深的眼睛望着夏浔,掏出了手机,调出了相册,打开了一张照片,递到夏浔的面前。
“我不是你妈妈现在单位的同事,我也没有和你妈妈共事过,当我加入现在的单位时,你妈妈已经离开二十年了。但她依旧受到我们的保护。”
照片是翻拍的,是一群人在一处草坪上,其他人都做了技术处理,看不清身形和模样,但是年轻时候美丽如花的母亲,穿着白色上衣和碎花短裙,站在人群的正中。她原本是背对着照相人的,似乎是听见了声音,回过头莞尔一笑,被镜头记录了下来。
夏浔盯着照片中母亲的脸,眼睛生涩得发痛,嘴里却是重复了一遍:“保护?”
简令安默默收回了手,停顿了片刻:“抱歉,我们没能保护好她。”
“我们已经联系好了新的住处,虽然你的母亲已经牺牲了,但如果你需要,我们可以……”
夏浔正要摇头,却听见简令安继续说:“把你送到你的外公外婆身边。”
——外公外婆?如此陌生的称呼,他们还活着吗?他们是不是也和裴风淇的外公外婆一样,日日夜夜思念着杳无音讯的女儿。他们认识女儿的丈夫吗?他们知道夏浔的出生吗?
夏浔垂下眼睛,思考了一会儿,抬起头,却说:“放火的人,是不是跟鱼有关?”
周围的气温仿佛都下降了几度,简令安神色未变,眼神却从方才的放松,变得犀利起来:“为什么这么说?”
“在火灾前两周,有一天,我回到家,地上有一大滩水,妈妈不舒服,先回到自己的卧室。我打扫客厅,在角落里捡到了一个手掌心大小的、五彩斑斓的鳞片。”
“在哪?”简令安眉心一跳,问道。
“从那以后,妈妈每天都惶惶不安,她掩饰得很好,但是我是她的儿子,我能看不出她的恐惧吗?我虽然舍不得这里的很多人,但最后我也在期盼能早点离开。”
母亲的墓碑上没有相片,只有简单的姓名和生卒年。墓碑前摆满了鲜花,简令安弯下腰,把手中的山茶花枝也放进了其中。
“我不是想说你们为什么现在才来。我只是想知道,你们的敌人到底是谁?杀死我妈妈的人到底是谁?”
墓碑对面,隔着过道,有一张石椅,有几只乌鸦站在石椅上,啄食着不知道什么人留下的玉米粒。
简令安沉默了片刻,说:“这关系到很多人的生命,我还不能告诉你。”
夏浔点点头,走到石椅边,坐了下来,盯着母亲的墓碑,轻轻说:“我会知道的。”
“用那个鳞片吗?”简令安说,跟着夏浔走到了石椅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小朋友,把鳞片交给我,你根本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样的麻烦。”
夏浔又说了一遍:“我会知道的。”
简令安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说:“我本来不想这么做的。”
夏浔猛地抬起头,只觉得侧颈一阵刺痛。
简令安一击得手,从夏浔侧颈拔出一个小拇指指节大小的全金属注射器。弯下腰,盯着夏浔的眼睛说:“小朋友,我不想伤害你,告诉我,鳞片在哪里?这对我们十分重要。”
夏浔原本清明的眼神现在已经涣散,那注射器里的药物作用立竿见影,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
简令安志在必得地等待着,突然看见夏浔的眼神又清澈起来,从夏浔的嘴角,有丝丝鲜血渗了出来。
“见鬼!”简令安骂道,上手按住夏浔的下颌,逼迫他张开嘴,果然看见满口的鲜血,夏浔为了保持清醒,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简令安反而气笑了:“你妈没说过你这么犟。”他伸出手指检查夏浔的舌尖,看只是轻伤才撤回手指,冷笑一声,“那我只好给你再来一针了。”
他又从口袋中掏出一枚和刚才一模一样的金属注射器,正要动手,看到被自己捂住嘴的夏浔,乌黑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瞳仁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但那双眼睛,和那张老照片中,夏浔母亲的眼睛一模一样。
简令安一怔,注射器就停在了夏浔脖颈处一厘米的位置。
“把鳞片给我吧,你拿着它,不怕害死身边所有人吗?”他放缓声音说,“我们会为你母亲报仇的。她是我们最亲密的战友,甚至她的死,也是想保护我们其他人……”
“放开他!”
身边突然传来了一声叱骂声,是个少年的声音,还带着一点变声期的嘶哑。
简令安身体被重重撞击,不得已后退了几步,站稳时定睛一看,有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年,满面怒容地站在面前,把夏浔挡在了身后。
“哪里又来一个小孩儿!”简令安低声骂了一句。
少年身量还未长成大人,但毫不畏惧地挡在简令安和夏浔之间。夏浔低低咳嗽两声,他立刻转头看夏浔。
夏浔清了清被血呛住的喉咙,用颤抖的手握住少年的手,说:“风淇,我没事。”
裴风淇看看夏浔被血淹住的嘴角,抬头,愤怒地看向简令安。
事已至此,简令安苦笑着摇了摇头,对夏浔说:“我今天真的只是来拜祭你的母亲的……有人让我带支花给她。”
夏浔顺着他的视线,看墓碑前的那一支山茶。
“注射器没有后遗症,发抖的症状十分钟就会好,”简令安说着,向台阶的方向走去,“我还会来找你的……我说的话你可以好好考虑下,你的外公外婆年纪也很大了。”
他的身影消失台阶的拐角处。
裴风淇原本紧绷的身体才松懈下来,立刻转身面朝夏浔的方向,蹲下身,看夏浔的脸。
“是陈信之给医院打电话,说你不见了,问我你是不是去医院了。我想你肯定在这里,就赶紧过来找你了。”裴风淇急切地说,从口袋里掏出医用纱布,擦夏浔嘴角的血,“我早就想去看你,但是医生说我的肺部有问题,死活要我留院观察,不让我出院。”
他小心翼翼地、温柔地、悲伤地问:“你还好吧?”
药物的作用还没有过去,夏浔死死盯着母亲的墓碑,手仍旧在颤抖,这么多天,一直强压着的悲痛,终于在此刻全部翻覆上了心头。
母亲去世后的每一夜,夏浔都会在噩梦中醒来,甚至他自己都记不清,那天夜里,在烧完所有的相册后,自己有没有亲眼看见最后一个火星熄灭。
——会不会是有个小火星被自己忽视,藏到了地板下面,隐秘地燃烧着,直到最后把整座居民楼投入火海。
——乐观、开朗、外向的母亲也会藏起自己的心事,而他即便察觉到了,也因为过度相信母亲的无所不能,盲目乐观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母亲与他的最后一句话,仍旧是在教他与人交往的道理,而他为了表达叛逆,为了抗议,重重地摔上了门。
他天底下最好的妈妈死去了。
他看着母亲的墓碑,面无表情,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滚落下。
裴风淇握着他的手猛地一紧,小声地说:“别哭……别哭啊……”
夏浔慢慢从墓碑上收回视线,停留在裴风淇的脸上,裴风淇望着他,脸上的表情,却仿佛他正承受着某种剧烈的疼痛。
夏浔双手的颤抖逐渐减弱,他说:“我送你回医院吧,护士会着急的。”
裴风淇缓缓站起身,回头看了一眼夏老师的坟墓,弯下腰,搂住坐着的夏浔的肩,说:“还是哭吧,没关系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