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大约半个月后,简令安第二次出现在夏浔面前。
这次他出现在某个黄昏,将夏浔约到了湖边商业街的某处私人茶室。
茶室里人不多,他们在靠近窗户的位置坐下,服务员送上了茶水和茶饼。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吧?”简令安风尘仆仆,像是从外地赶回来了,把一整壶茶闷头饮下。
“你去过我家,没找到你要的东西,不得不当面出现。”夏浔不动声色地回答。
——他昨日回到家中,发现了被翻找的痕迹,那时他便克制不住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赢了。
简令安抬起眼睛,久久地看着夏浔,叹了一声气。
“你母亲的牺牲和你无关,你不需要为此承担这么大的心理压力。”简令安说。
夏浔的神色微微松动,他抿嘴,低下了头。
“你想的没有错,你母亲的去世确实和鱼有关。”简令安把自己的茶杯满上,又示意夏浔不要浪费了好茶。
“两个月以前,我们收到了你母亲的信息,她说,追杀者已经找到她了,她成功反杀了那个追杀者,请求立刻更换庇护所。我们也马上着手安排,但是你母亲同时提供了另一个情报,追杀者在言谈中,提到了另外两位被保护人的信息,他们也面临被追杀的风险。”
“你母亲的信息,包括其他两位被保护者的信息,一直是我们的高级机密,在三个月前,连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同时泄露?”
夏浔抬起眼睛:“你们中有内奸?”
简令安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了一声:“可能是吧。”
“原本第二天我们就要安排你母亲带着你一起撤出,但是你母亲突然反应过来:如果她现在走了,那么追杀者失败的信息就会暴露,他们很容易就猜到追杀者已经被你母亲杀了,你母亲或许可以藏起来,我们另外两位被保护人将立刻面对更多追杀者的报复。所以你母亲要求,她按兵不动,我们先把另外两人转移。让敌人以为追杀者还没有动手,来争取更多时间,同时查出我们内部的泄密者是谁。”
“我就是那时候来到这里的,”简令安说,“在等待转移的时间,我带着两个队员,负责保护你的母亲。我们就隐藏在你家对面的楼上。”
“可是……可她还是……”夏浔说。
“只差了一天,我们已经接到通知,第二天就带着你们转移了。但是那天晚上,追杀者赶到了……”
夏浔沉默不语。
“我很抱歉,我们低估了敌人。那天晚上,你失去了你的母亲,我的两位队员,也牺牲了。”
简令安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即使是在说朝夕相处的战友死去,他只是把目光投向了落地窗外。
夏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窗外的湖滨散步道上,有个小女孩正坐在爸爸的肩上,抬起手,把落到地上的松鼠窝重新放回树杈间。
“如果,”夏浔说,“如果你要为他们报仇的话,可以带上我一起吗?”
简令安收回视线,看着坐在对面的少年:“你妈妈不希望你这么做。她更希望你能生活在外公外婆身边,他们是一对很好的老人……”
“可是她死了啊,”夏浔打断了他,颤抖着声音,“妈妈死了啊,我要怎么跟外公外婆说,他们的女儿死了。”
“我们不想把你卷进来,如果加入我们,你必须和现在的一切告别,你要离开现在的家,永远不能再见你的朋友们,还有那个小孩,撞开我的力气像一头蛮牛。如果你去你外婆家里,你寒暑假都可以邀请他们一起度假……”他说到这里,见夏浔突然望向自己,他不由自主的语气放缓了下来。
“那天晚上,你的队员们都牺牲了,你没有死,是因为你为了保护我,离开了,对吗?”夏浔问。
茶室里一片寂静,安静到让人产生幻听,仿佛能听见烈火燃烧瓦砾,发出“哔啵”的声音。
简令安点了点头;“我有预感敌人来了,看你出门,怕你发生意外,就跟了上去。”
“所以我们俩活了下了。”
“是啊,”良久,简令安叹息着,“只有我们活了下来。”
夏浔回到学校,先去和朋友们见了一面,他们以为夏浔终于打算回归校园了,个个兴奋不已,拍着胸脯表示愿意为夏浔马前卒,帮他收复在学生会丢了的江山。夏浔陪他们演出了一段“黄袍加身”的戏码,才告知了自己要转学的消息,给每个人准备了告别礼物,祝福他们明年考心仪的大学。
上课铃很快响了,把其他人赶回教室,破灭他们旷课的企图,陈信之一个人送夏浔离开了教学楼。
“一定要走吗?”陈信之问。
“嗯。去找我外公外婆旁边。”
“好,”陈信之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夏浔,“去一个新的地方,好好重新开始生活。我未来会考警校,你放心,我会继续帮你追查夏老师的事情的。我们明年,考上大学见!”
夏浔看着好友,张开双臂,陈信之马上拥抱了上来。
“明年见,明年见!”陈信之一遍遍说。
“风淇,加油!”不远处的篮球场上,传来整齐的加油声。
夏浔循声望去,是初中的体育课,篮球场边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哦,你可不知道,现在裴风淇那小子,在学校可风光了,”陈信之用故作嫉妒的语调说,“月考进步很大,体育也一鸣惊人,人缘也莫名其妙改善了。整个人抽筋剥皮了一般,突然人见人爱了。”
“脱胎换骨。”夏浔纠正他。
“我看他啊,是不需要我们照料着了。”陈信之说。
夏浔内心有一种古怪的感受,很快又释然了,希望人人都能喜欢裴风淇,也是他的愿望。
夏浔慢慢走近篮球场,看见连那个跟裴风淇有过节的小胖子还有他的同伴,都声嘶力竭地为裴风淇喊着加油。
“这小子很牛逼的,”仿佛知道夏浔在想什么,陈信之在旁边感慨着说,“他在好好的长大,以后也不用别人替他操心了。”
篮球赛到了休息的时间。
裴风淇走到球场旁边,接过同学递过来的矿泉水,旁边队友都在亲亲密密地揉他的头发,拍他的肩,他拧开矿泉水瓶盖,正要喝,突然眼睛一亮,放下水挤出人群,朝夏浔跑了过去。
裴风淇欢天喜地跑过来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可爱的小狗,夏浔心中怪异的感觉全部褪去,笑着迎了上去。
裴风淇跑到距离夏浔两步远的地方,突然顿住了脚步,低头略带不好意思地说:“我一身是汗,别把你弄脏了。”
陈信之大笑起来,夏浔瞪了他一眼,自己主动上前两步,抱住了裴风淇。
“你回来上学了吗?”裴风淇紧紧拥抱了夏浔一下,然后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夏浔不知道怎么回答,还好陈信之马上过来打圆场:“夏浔,你说风淇是不是长高了啊?”
和第一次相见比,裴风淇好像是长高了一些。
陈信之自问自答:“不过还好,我初二那年暑假两个月长高了二十厘米!风淇你还要加油啊!”
陈信之自问自答,同时自吹自擂。
夏浔蹬了他一脚,把他蹬回教室上课,然后回头,继续看着裴风淇笑。
“你的肺炎好了吗?”夏浔问,“才出院几天?就上篮球场?”
裴风淇立刻局促起来:“我……我只上十分钟,他们要输了……”
看他紧张,夏浔笑了起来:“自己注意点就行。”
“我办手机了,”裴风淇说,口中报出了一串号码,“你记一下。”
夏浔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篮球场那边,不少人正往这边,偷看他和裴风淇。
“我第一个告诉你了,”裴风淇说,顿了顿,又订正道,“我只告诉你。”
夏浔依旧在笑:“那你朋友找你怎么办?”
裴风淇低头笑了一笑,不说话。
“风淇!该上场了!”篮球场上,有同学向这边叫道。
裴风淇皱了皱眉,夏浔也推了他一把:“快去吧,加起来,十分钟。”
裴风淇回头看夏浔说:“给我打电话。”见夏浔点头,他才又向同伴们跑去。
夏浔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看裴风淇又投篮中了一个,周围是同学们欢呼声,他向夏浔的方向看了一眼。
“嘀嘀——”
从远处传来了车笛声。
夏浔转头看,在离篮球场不远的学校围栏外,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那里。
那是简令安的车,他在催促夏浔,道别的时间够久了。
夏浔又看了一眼人群中的裴风淇,慢慢退后几步,离开了体育场,离开了校园。
夏浔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上,简令安一边发动车辆,一边问:“话都说完了吗?”
“还没有……”夏浔说,他甚至没有告诉裴风淇自己就要离开,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嗯?”简令安突然发出一声疑惑。
夏浔抬起头,从后视镜看去,只见刚刚还在篮球场上的裴风淇不知道什么时候冲到了栏杆边,对着轿车呼喊着什么。
夏浔转头,想要打开车窗,却发现已经被锁死了。
“我们得走了。”简令安说,加快了车速。
裴风淇越过了围栏,向车追了过来。
“等等……”夏浔双手贴在车窗上。
“你已经选择了,远离他们的道路。”简令安看了他一眼,冷静地说。
夏浔双手慢慢握成拳,看着车后裴风淇的身影越来越小,第一次感觉到了心脏的位置,仿佛撕裂一般的疼痛。
轿车从傍晚,一直开到了深夜。
在高速休息站加油的时候,简令安从加油站的营业部里买了两份盒饭,递了一份给夏浔。
夏浔草草吃了两筷子,心事太重,便没了胃口。
“以后你在路上看见他们,也要装作不认识。”简令安埋头吃饭,“我不是吓唬你,只有我们有个同事,在路上遇见了亲弟弟,被认了出来。他看他弟弟混得好像不如意,忍不住把工资全部打给他弟,他弟弟第二个月,带着全家旅游的时候,连人带车都冲进了水库……你该不会以为这是普通的意外吧。我同事说他弟弟十分简朴,根本不可能自驾出去旅游。”
他瞥了夏浔一眼:“但是没办法,警察怎么查,都是一场意外。就像这次,怎么查,都是你妈妈在家焚烧旧物引起的火灾,警察找不到任何破绽。”
“我知道。”夏浔说。
简令安看着夏浔,神色柔和下来,又递给了夏浔一瓶可乐,说:“喝吧,心情会好一点。”
“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吗?”夏浔没有接过可乐,抬头看着简令安问。
“不行。”简令安脸色沉了下来。
“他跟我说了他的号码,刚刚我一路都在想把这个号码忘掉,但是越记越清晰,让我打一下吧,我不会发出任何一点声音。打完这个电话,我就忘掉他。”
简令安沉默着,没有问这个“他”,指的是号码,还是裴风淇。
许久之后,加油完毕,简令安发动轿车,车辆重新驶上高速,简令安递给了夏浔一部手机。
“卫星电话,加密不会被追踪,不要太久。”简令安简略地说。
夏浔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接过卫星电话,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那个号码。
很快,电话就被接通了,裴风淇问:“是夏浔吗?”
夏浔不能说话,屏住呼吸,听裴风淇的声音。
“一定是你,这个号码我只告诉了你……”少年带上了哽咽,“你走了吗?你去哪里了?我去找陈信之,他说你被外公外婆接走过好日子了。他是大笨蛋!你是不是被公墓那个人掳走了?他是不是用什么威胁你了?他长得就不像好人!”
夏浔鼻头发酸,但是差点笑出来,他看看驾驶座上的简令安,见简令安也是一副强忍着不张口的模样。
“你这个骗子,你说过的,你说即使离开,也会带着我一起的。”裴风淇说,“不要走,不要丢下我。我按照你的话,在努力让所有人都喜欢我,在尽力地好好生活。你看看我啊。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努力做到,你说过的话……怎么能不算数呢?你说过我可以去找你的……”
从第一次认识裴风淇,他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
“你是不是瞒着我,一个人去危险的地方了?”裴风淇说,声音渐渐地坚定起来,“你……你等我,我会去找你的。也许我现在还很没用,还很弱小,不像公墓那个人那么厉害,但是你等着我,我会一步步走到你身边的,我会帮助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求求你,一定要等着我,保护好自己,我会来的,不要……不要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少年的痛哭声,隔着电话传来,夏浔的手紧紧握着电话,第二次感受到了那种心仿佛被撕裂的痛苦。
“忘记了吗?”挂断电话,简令安问他。
——打完这个电话,我就忘掉他。
夏浔擦掉眼角的湿润,回答道:“已经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