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夏老师这次的工作调动十分低调,她每天按时上下班,叮嘱夏浔也按时上下学——毕竟高三了,没有告诉邻居或者同事自己将要离开的消息,只默默地在家里收拾行装。
半个月后的一天,夏浔放学回到家,看到母亲不知从那里借来了一个碳炉,生起了火,把一些陈年的日记、书本和相片丢进火堆中。
夏浔放下书包,走到夏老师身边,蹲下身,帮她一起把书本撕成一张张,投入火炉。
“妈,不能卖废品吗?一会儿别有居委会上门来,说你个成年人了,玩什么不好,在家里放火。”
夏老师瞪了一眼儿子:“真有人上门来,你看看他们相信是你放火,还是相信是我放火?来,把脸伸过来,让我扇一巴掌,等他们问的时候,就说我已经教训过你了,你再也不敢了。”
说着说着,她自己笑了起来。夏浔也看着母亲笑,在母亲举起手装作要打的时候,主动把脸贴了上去。
夏老师揪了揪儿子的脸颊,轻轻叹了声气,说:“苦了你了,我的工作不稳定,让你也跟着我颠沛流离。”
“也没有吧,”夏浔装作不在意地说,“他们都羡慕我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和信之他们告别过了?”
“早就告别过了,我这几天不在家吃饭,都是他们请我告别宴。就是……妈,我们什么时候走啊?我们告别十来天了,他们已经从抱头痛哭求着我不要走,和我约好一年后考同一所大学,到现在我每天去学校,他们看到我就翻着白眼问‘你怎么还在呢’。”
夏老师笑得停不下来:“那不然明天你就别去学校了,来个不告而别,保证陈信之课都不上了,跑到家门口,对着大门哭。”
夏浔也在遐想这个场景,摇了摇头:“信之太没心没肺了,指望不上,可能,只有风淇会哭吧。”
夏老师也沉默下来,把最后一本相册打开,用手抚摸着里面已经略显陈旧的照片。
有一张夏浔之前从未见过的,母亲穿着婚纱的照片。照片上年轻时候的母亲,美得惊人。
“妈妈,”夏浔轻轻问,“为什么我们连一张爸爸的照片都没有呢?”
夏浔的记忆里,从未有过父亲的存在。但他有天底下最好的妈妈,即使时常搬家、时常转学,从前一直交不到什么朋友,他都有着最幸福的童年。
夏老师的手抚过相册的边沿,似乎很是不舍,最终还是将那张婚纱照丢入火中。她凝视着跳动的火光,说:“你爸爸正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做他应该做的事。”
这是夏老师第一次在夏浔面前提起他的父亲,她从来都是乐观开朗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怀念又怅然的神色。
夏浔却是大惊:“我居然真的有爸爸吗?我一直以为你年少无知的时候遇人不淑生下了我,你前男友是个大渣男——所以这么多年也不敢问、也不敢说,我心里还跟裴风淇偷偷同病相怜了很久呢!”
“滚!你爸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夏老师当场戏瘾大发,活灵活现表演恋爱脑上身,“你不知道!那时候,上大学第一天,我对你爸一见钟情,当时你爸可帅了,长得像明星,好多人喜欢他。我琢磨我没什么胜算,就在那儿伤春悲秋,为了引起你爸注意,我站在学校花坛边憋了三分钟,憋出了一句诗‘家乡的山茶花开了’。”
母亲年轻时候的爱情,酸得夏浔龇牙咧嘴,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这是诗?”
“你懂个屁!死单身狗!”打断了母亲的少女情怀,她瞬间暴走,顷刻镇压,等夏浔乖乖闭上嘴,她仍旧意犹未尽,切换回了恋爱脑的状态,“我说到哪儿了……哦,对,我吟了一句诗‘故乡的山茶花开了’,然后我就听见旁边有人说‘开在海角天涯’,我一回头,那个人就是你爸,我们眼神一对上,我就知道!我把他拿下了!”
夏浔听得云里雾里、稀里糊涂,就算他文学造诣不高,但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这两句酸溜溜的东西是诗的,而且,怎么就拿下了?
——妈妈你的爱情似乎有点草率啊?
夏老师兴冲冲地讲完自己的恋爱故事,转头看儿子一脸茫然,顿时有种对牛弹琴、对瞎子抛媚眼的扫兴之感。
“你还不懂,”她悻悻说,“等你以后有喜欢的人了,就知道了。”
最后一页日记在火炉中化为灰烬,母子俩熄灭火,收拾好火炉,把纸灰全部装进垃圾袋。看四周,全是已经打包好的搬家的行李。
“再不走真的要被别人耻笑,以为我们雷声大雨点小,借此骗吃骗喝了。”夏老师小声嘀咕。
正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荧幕,脸色沉了下来,一边接通电话,一边走进了房间。
等夏浔打扫好客厅,把垃圾全部丢进楼下的垃圾桶,母亲才从房间里走出来。
“明天有人来接我们。学校的事情会有人帮我们处理。该走了。”她说,也颇为感伤地顾视着这套居住了好几年的房子。
离别真的临到眼前,夏浔脑子里反而一片空白,从前也搬过很多次家,但从没有像这次一样,密密麻麻的酸痛侵蚀着心脏。
夏老师看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去请风淇来家里吧,我正好买了他喜欢吃的菜,做给他吃。”
夏浔干巴巴地笑:“要不要喊信之还有小何一起?他们现在虽然嫌弃我,明天看我走了指不定真的会痛哭流涕。”
“你们不是约好了明年大学见吗?”夏老师说,蹙着眉,“而且你们都是大人了,马上奔三了,风淇还是小孩子,心思也比别人敏锐些,指不定真的会哭。”
夏浔点点头,突然反映过来,大惊失色:“妈!我明年才十八,怎么就奔三了?”
“滚!你也知道啊?那你乱七八糟的过什么生日?你前几周为了哄裴风淇开心在家里过的是什么玩意儿?阳历、农历还是你‘夏历’?你妈我嘴角抽抽半天,还得帮着你演戏……”
夏浔平日虽然也能在朋友面前称王称霸,遇到亲妈也是毫无还手之力,慌不择路换鞋冲出了家门,关门时听见夏老师的叮嘱:“好好跟风淇说啊,如果小孩哭了,就是你的错!”
夏浔重重摔上门,以示抗议。
空气中又若有若无一股古怪的水腥气——可能是快要下雨了吧。
夏浔没有骑车,一路想着有关裴风淇的点点滴滴,走到裴风淇家楼下,却看见小少年已经站在楼道口,看到他,便欢天喜地地扑了过来。
“你怎么在楼下?喂蚊子吗?”夏浔嘴巴比脑子还快。
“我从窗户里看到你了,就赶紧下楼来。”
夏浔揉了揉他的头发,说:“走,去我家吃饭,我妈做了你喜欢吃的菜。”
“好。”裴风淇说。
此时距离夏浔第一次送裴风淇回家,已经过去了月余,还是那一条路,不过方向是反过来的。
夏天将要过去,天上的星宿已悄悄转换了位置,银河不再清晰可见。缓缓的风吹过池边的柳条,残荷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在看什么?”夏浔问。
裴风淇收回目光,说:“每次来这里,能听到很多声音,有知了,有青蛙,白天能听到有人拉手风琴,还有阿姨在池塘边唱戏……”
夏浔也陷入回忆中,脸上露出了笑容。
“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见鸭子的叫声。”
夏浔瞳孔地震:“为什么会听见鸭子的叫声?哪有鸭子?哪里来的鸭子?”
“池塘里养了一群鸭子啊!”裴风淇指着池塘说,“它们从来不叫。五彩斑斓的、光线暗的时候是黑色的。”
“那是……”夏浔忍了忍,还是说,“那是鸳鸯。”
“……”
“……”
裴风淇停下了脚步,问:“你是不是要走了?”
夏浔不说话,慢慢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可能就是明天。”
两人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夏浔勉强找到了新话题:“是不是想吃鸭子了?卤菜店有盐水鸭,你等我,我去买一点。”
“不是,不想吃!”裴风淇阻止了他。
“我能来送你吗?”他轻轻问。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夏浔迟疑着,“我妈也不知道。”
“哦。”裴风淇回答,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夏浔前方,背对着他。
夏浔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想:他是不是不高兴了?还是已经哭了?
风带来荷叶的清香,柳条吹拂在人的脸上。
“我……我一直想问你,”夏浔说,“要不要去我新家玩?”
裴风淇停住了脚步。
“明天是周末,只要你爸爸同意,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我可以保证,过两天一定送你回来。你可以去看看我的新家,也许会在很远的地方,但是没关系,你可以给我打电话。每到寒暑假,你都可以去找我。”其实夏浔还想过请求妈妈带着裴风淇一起走,不过那时裴风淇同时面临同学的排挤和养父的暴力,现在这两样都解决了,看来也没那个必要了。
裴风淇一直不说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要害怕未来,信之他们会照顾你的。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有的比我细心,有的比我聪明,还有的比我会打架,放心吧,未来会很好的,别怕。”
裴风淇猛地转过身,扑过来抱住了夏浔。
夏浔愣了一下,环住他的肩,轻轻拍他的背:“你看,离别也没那么可怕,对吧?”
“我才不怕!”裴风淇瓮声瓮气地说,他刚刚开始变声期,声音时常带着鼻音,有种小孩想要快速长大,强装大人的不协调的萌感。
夏浔问:“那你要不要去我家玩?”
“要!”
“那我们先去我家吃饭,我送你回家的时候跟你爸说?”
“好!”
话说开以后,裴风淇整个人精神了起来,终于有了更多小孩儿该有的样子,仍旧抱着夏浔不肯撒手。
夏浔哑然失笑,摸了摸裴风淇后脑勺后脖颈交界处短短的头发,心里想:我可会哄小孩了,妈妈你看见了吗?根本不会让他哭。
他抬头,看向自己家的方向。
“嘟——嘟——嘟!”
突然,身边有尖利的声音响起。
那是家属区公共的灾害报警器,很快其他地方的灾害报警器,警报声连城了一片。
“怎么了?”
所有人都从自己家里奔了出来,有人甚至连鞋都没有穿,原本静谧的园地乱成一团。
“失火了!失火了!!!”一片乱哄哄中,有人高叫。
——远处树丛的上方,夏浔家的方向,蹿起的火光把半边的天空染成了血红色。
夏浔呆愣了一刻,脑子里一片空白。回过神来,已经朝着家的方向冲去。
他的家,所在的那幢六层的旧楼房整个笼罩在火光中。火舌舔舐着每一寸的墙皮。原本满墙的爬山虎,此刻像一朵盛开的巨大的火焰之花。
楼道口也蹿出了火焰。
有逃出来的居民跪坐在不远处嚎哭,马上又被赶来的邻居拉到安全的地方。
“人都出来了吗?人都出来了吗?”有人大声问道。
“我六楼的,已经出来了。”有人回答,“二楼的夏老师大声呼救,让我们都及时逃出来了。”
“可是家没有了……”有老年人哭道。
“人活着不就有家吗。”也有人在旁安慰。
火警的声音滴滴呜呜从远处传来。众人稍微放下心来。
夏浔冲到火场,问逃出来的邻居:“看到我妈妈了吗?”
“小夏?”有邻居认出了他,“你怎么在这儿?你妈妈回去救你了!”
“失火了,她到处奔走通知我们快点逃,她帮我抱着孩子,就要跑到楼梯口,听到你家里传来声音,她脸色一变,把我推出楼梯道,自己就往家里跑去了。你家里有人!我还以为是你!你妈妈急着回去救你。”
夏浔耳朵里各种声音混做一团,最终混成尖锐的爆鸣。
——妈妈没有出来。
——她去救我了。
夏浔的脑子里已经容不下任何其他的念头。他用衣服捂住口鼻,冲进了楼道。
楼道里黑烟弥漫,看不见周遭的一切,地上满是杂物,夏浔被绊倒两次,才不得不放慢速度,忍着剧痛摸着滚烫的楼梯扶手,艰难地向楼上走去。
好像二楼就是火源发生的地方,转过楼梯拐角,就能看见冲天的火光。
——是我家着火了。
——为什么会失火?
“妈,一会儿别有居委会上门来,说你个成年人了,玩什么不好,在家里放火。”
“真有人上门来,你看看他们相信是你放火,还是相信是我放火?”
仿佛就在片刻之前,母子俩的说笑又回荡在了夏浔的耳边。
——是因为,我没有把火炉完全熄灭吗?
刚刚明明是夏浔和母亲一起熄灭了火苗,还收拾好了灰烬,但是现在,他又无法确定起来。
他怔怔地看着熊熊烈火中的自己的家,悔疚得恨不得自己走进火焰中。
“救命……救命……”脚下突然传来低微的呼救声。
夏浔浑身一震,从魔障一般的思绪中清醒过来,蹲下身,看到是四楼的一个邻居。他可能逃到这里的时候,被毒烟熏昏了过去,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救救我……”
夏浔弯下腰,自己也被吸入了不少毒烟,手脚都在渐渐失去力气,他拽住那邻居的衣服,一步步把人向楼下拖去。
人吸入毒烟,只要几十秒就会失去意识,不过还好只有半层楼,夏浔把邻居拖到一楼的住户口,眼前一阵阵发黑,但有一个少年的身影穿过其他人的阻拦,也冲进了楼道,正是裴风淇,他看到夏浔,发出一声又惊又喜的泣鸣,他冲过来,扶助夏浔,看清楚情况后,和夏浔一起把已经昏迷的人拖出了火场。
马上有人接过了昏迷的人,抬上了担架。
消防队也到了,正在接通水管。
裴风淇在旁边,和夏浔一样,脸上全是黑灰,手脚还有被燎出的水泡。他紧紧抓着夏浔的手臂,两个人都在颤抖。
夏浔看到他惊惶的脸,下意识地对他笑了一下,伸出手擦他脸上的灰迹,安慰道:“没事了。”
——妈妈!
夏浔骤然回头,原本被烟熏的混混沌沌的脑子突然清醒过来。
他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妈妈还在里面,他又想向楼道里冲去。
“危险!”有消防员拦住了他,“这里马上要倒塌了!快点躲开!去安全的地方。”
“还在里面……我妈妈……”夏浔急得语无伦次。
“不能进去了,”消防员说,“火势越来越大了。”
夏浔脑子里,只有妈妈温柔的笑着的容颜。
“夏浔!”裴风淇也在他身后,紧紧拉着他。
他先是喊夏浔的名字,然后又喊道:“哥哥!”
夏浔听到裴风淇的声音,慢慢地停下了挣扎的动作,他呆呆望着火光中的窗口,耳边似乎听见了风呼啸而过。
——妈妈没有出来。
——她去救我了。
——是我家着火了。
——为什么会失火?
——是因为,我没有把火炉完全熄灭吗?
不是的,夏浔。是坏人来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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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Chapter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