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天色已暗。病房的树影映在窗上,叶片随风轻摇,黑影像一张巨网,笼罩在裴风淇身上。
“他杀了妈妈。”男人焦躁地用手指搓着香烟,烟丝在他食指间化为粉末,他继续回忆着,“我抱着姐姐问,他是谁?谁杀了妈妈!我要去杀了他。”
“我是真的想要杀了他,”可能是因为已经过去很多年了,男人的声音却意外的平静,“我的家……我原本幸福的家,只有我和疯疯癫癫的姐姐了。姐姐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有时候让我去杀了那个害我们全家变成这样的男人,有时候又会替他辩解,说他不是这样的人,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心力交瘁地办好母亲的葬礼、照顾着姐姐,但她始终没有告诉我,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除此之外,还发生了更糟糕的事,姐姐怀孕了。”
男人把目光转向了裴风淇,语气缥缈,像鬼魂一样:“三个月后,你出生了。其实我姐想过要不要你,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最终还是决心生下你,但是你的出生,大概耗尽了她最后的心力。她也死了,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把你抱她病床边。她那么奄奄一息,你却是个健康又漂亮的婴儿。她那时是清醒的,她清醒的时候很恨你亲生的父亲,她看了你一眼,就把你推开了。”
男人慢慢抬起视线,看着窗外:“我那时候也才二十出头,我抱着你,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姐姐说,我尽力了。然后,她就死了。”
——我尽力了。
“爸爸、妈妈、姐姐,我的家人都死了。”
“风淇,你还要继续问你爸爸是谁吗?”
裴风淇不语,双手紧紧抓住了身侧的床单,努力克制住自己的颤抖。
“其实,我也不想当你的父亲。但是我没办法,你是我姐的儿子,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男人继续说,“我知道我没办法当一个合格的家长,不说当一个父亲,作为舅舅我都不合格。”
“你一天天的长大,我看着你,有时候在想,嗯,鼻子、嘴巴很像我姐姐,耳朵和眉毛很像你外公,眼睛却不像我们家里任何一个人,到底是像谁呢?是不是就是像那个杀死我妈妈,害我们家破人亡的那个人呢?我姐姐失踪这么多年,是不是因为他呢?他是死了,还是仍旧活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继续作恶呢?”
他低下头,恰好和裴风淇的目光对视,良久,他轻轻笑了起来,也不顾忌是在病房,给自己点起了烟:“对,就是这样的眼神,我看到你这样恶狠狠的眼睛,就会想,果然是那个杀人犯的儿子啊,他杀我母亲的时候,妈妈看见的也是这样的眼睛吗?说实话,我有时候也觉得你很可怜,想要当一个好爸爸,可我做不到,我姐姐是不是也被那个男人这样迷惑过?她清醒的时候会想要报仇,糊涂的时候却会不住替他辩解。可能她自己也觉得痛苦,才会选择生下你,但是又马上选择了死亡吧。”
“我不是个好爸爸,我无法心无芥蒂地照顾你,但是我也无法否认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这个事实。我会抚养你到十八岁,别的……我也做不到太多,我的爸爸、妈妈、姐姐……在天上看着我。”
“滚。”
男人愣了一下。
裴风淇从病床上支起身体,牙齿在打架,他竭力压抑住声音里的颤抖,又重复了一遍:“滚。”有冰冷的空气呛进喉管,他咳嗽了两声,“我不需要你。”
嘀——嘀——!
此时,头顶的烟雾警报器也响了起来,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风淇!”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撞开,一个少年从门外冲了进来。
是夏浔,他回来了,手上拿着医院外超市的塑料袋,有很多零食,袋口露出冰淇淋的包装。
夏浔没有看男人,径直冲到裴风淇的身边,用手轻轻拍他的背。
裴风淇微微低着头,却抬着眼睛,看着男人,目光森然。
楼层值班的护士也赶了过来:“病房里不准抽烟!你什么人!出去!”
男人看着裴风淇,将烟头在桌板上拈灭。他站起身,笑了起来:“好眼神!”
“——果然是那个杀人犯的儿子啊。”
“这位先生,请你不要打扰病人,请你走!”护士说。
男人仍旧在笑,温文尔雅地对夏浔说:“你就是夏老师的儿子吧?谢谢你救了裴风淇,一直没有机会当面感谢你,我给你们学校写了感谢信……”
“滚。”夏浔说。
男人仿佛没有听见一样,继续说:“那我就先走了,麻烦护士,麻烦你,麻烦你们照顾他。”
他说着,走出了病房。
门在男人身后关上,他的背,在一瞬间佝偻了下来。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里面夏浔和护士围在儿子身边,焦急地询问。
直到裴风淇情绪逐渐稳定,护士要离开病房了,男人才赶在护士之前走进了楼梯间。
他把抽了一半的香烟扔进了垃圾箱,慢吞吞地避开电梯的人群,从步行梯向楼下走去。
“裴工程师!”背后有人喊他,他转过头,夏浔从楼上追了下来。
“怎么了?”
夏浔跑到了他的面前,说:“裴工程师,请你——最近不要来看风淇了。”
“哦?是裴风淇说的吗?”
“不,是我的意思。”夏浔站在高他几级的台阶上,严肃地看着他。
“哦。”男人恍然大悟,“你听见我们说话了?听到了多少?怎么不进来打断我们?”
他可能是想嘲讽夏浔偷听别人对话不道德,但夏浔没有接他这个话茬。
“如果你想要报仇,你应该找伤害他们的那个人,”夏浔说,“而不是肆无忌惮的报复裴风淇。”
男人嗤笑了一声。
“在外面假装一个严格、公正、负责的父亲,甚至会给帮助过裴风淇的人写感谢信。但是在面对裴风淇的时候,冷漠、暴力、喜怒无常。你不止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你还虚伪到令人作呕。”
男人敛去笑容,看着夏浔。
——如果此时有镜子,他会发现,其实他和裴风淇有着一样的眼神。
“请你不要来看裴风淇了,至少最近不要来,至少等到你想清楚要不要跟裴风淇说一句‘对不起’,你胆怯到不敢替家里人复仇,无耻到欺负你姐姐唯一留下的血脉,你有什么资格装成受害者,假惺惺指责裴风淇?今天之前,他甚至不知道你不是他的爸爸。”
男人目光森然,一瞬不瞬盯着夏浔,夏浔毫不胆怯地与他对视着。
楼梯间里没有其他人,天花板上的声控灯忽明忽暗。
“愚蠢、幼稚。”过了很久,男人说,不再和夏浔对峙,转身向楼下走去。
“——你还不懂。”他说。
男人走了。
夏浔依旧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的手心全是汗水。
他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加快步子回到了病房。
病床上不见裴风淇的身影,他不在病房中。夏浔心头一慌,冲到床头的柜子边想给妈妈和陈信之打电话,喊她们回来帮忙找人。隐约听见了洗手间有轻微的人声。
他轻轻松了口气。
他在男人到了不久就回来了,虽然偷听别人的对话确实不太好,但夏浔怕男人再度对裴风淇施加暴力,也不敢离开。里面的对话他越听越是难受,自己的心都仿佛被什么东西揪成了一团,更何况是裴风淇了。
夏浔从购物袋里拿出化了一半的冰淇淋,走到洗手间边,没有推门,靠在门边,说:“我买了冰淇淋回来了,有芒果口味的,有生巧口味的,还有蛋筒。你不知道我多惨,我忘了带钱,还好最后结账的时候我妈来了,她不止帮我付了钱,还请了信之吃好吃的……”
洗手间里,传来一声像是刷牙杯落地的声音。
夏浔本来就在高度紧张中,此刻不敢迟疑,推开门冲了进去。
少年站在洗脸池前,面对着镜子。
他紧盯着自己的眼睛,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此刻,他手中拿着整个病房中唯一尖利的东西——牙刷柄,正要狠狠朝眼睛戳去。
“不要!”夏浔叫道,手中的冰淇淋落到地上,冲过来,用手挡住了他伤害自己的动作。
裴风淇用的力气很大,牙刷柄的尖头从夏浔手背划过,虽然不够锋利,但仍旧留下了一道划痕,手背正中的皮肉被划破,渗出血来。
看到血,裴风淇也是一惊,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终于又有了一丝活气。
他惊慌失措地看着夏浔的手,想要找点什么捂住流血的地方。
“我……我不是故意的。”裴风淇说。
“我知道,我知道。”手上伤不重,夏浔安慰道,用好的那只手拍了拍裴风淇的肩。
“我刚刚在看我的眼睛。”裴风淇声音颤抖。
夏浔心中一紧,那种被揪成了一团的酸涩感觉又笼罩了全身。
“好可怕啊,好可怕的眼睛。”裴风淇说,目光仍旧盯在夏浔的手上。
夏浔抱住了裴风淇,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我被自己吓到了,要是没长眼睛就好了。”
“胡说什么!”夏浔轻轻拍裴风淇的紧绷的背,让他放松一些,“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眼睛。”
裴风淇动作顿了一下,向后退了一点,夏浔明白他的意思,放下了手。
裴风淇的眼睛大大的,十分有神。眼珠又黑又亮,像夜晚在海底的珍珠。
他凝视着夏浔,像是在分辨,他是不是在欺骗自己。
“他说……这是杀人犯的眼睛。”裴风淇慢吞吞地说,看着夏浔,眼中慢慢滚落出泪珠。
“他胡说。”夏浔用手指擦掉裴风淇的眼泪,说,“能杀人的从来不是眼睛,是恶毒的心。不要听他的话。”
裴风淇的眼泪却越来越多。
夏浔温柔又悲伤地看着他,半晌,摸了摸他脑后的头发,轻声安慰道:“没什么,会好的……”
裴风淇没有再说话,抓起夏浔受伤的那只手,他看着正不断渗出血珠的伤口,良久,把自己另一只手,覆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