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下游 第3章 Chapter 3

Chapter 3.

他的耳边传来一声巨响。

是下雨了吗？裴风淇抬起眼睛，看到窗外乌云密布，裹挟着滚烫空气的热风冲击着窗户。这是暴风雨的前兆。

裴风淇想要站起来关上窗户，却发现自己一动也动不了。他转过头，看到的是父亲愤怒的脸。

“小小年纪坏成这样，以后也是被枪毙的料！”

父亲抓着他的手臂，将他一把推到房间的角落里。

裴风淇沉默着，摸了摸被撞到的手肘。他抬起头，看到一道闪电在窗外炸裂，雪白的光映在父亲脸上。

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怒火和恨意。

“怎么淹死的不是你！”父亲的手臂高高扬起，几乎是条件反射版地，一阵巨大的疼痛在裴风淇的身体里炸开。父亲扭曲的脸，带着血味的空气，永远无法摆脱的疼痛和耳鸣，滚烫、肿胀的伤口，好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几乎要把他吞噬掉。

“裴风淇？裴风淇？”

有人在轻轻地喊他的名字。

裴风淇勉强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夏浔担忧的脸。“好烫啊。”夏浔伸出手，摸了摸裴风淇的额头。

他的手指很冰。

“啊，你醒了？！”夏浔冒冒失失地跳下床，向外面跑去。

别走……裴风淇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来。他就像是一个在沙漠里行走，几乎要脱水死去的人。

别留下我一个人……裴风淇望着夏浔消失的方向，莫名地生出一种恐惧。好像夏浔离开了，连最后的一束光也没有了，他还会坠回那个黑色的、恐怖的梦里，永远被疼痛和绝望困在原地。

有人托起他的头，轻轻把一杯水倒进他干涸的喉咙里。

“别怕。”裴风淇听到了夏浔的声音，“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裴风淇和夏浔那天很快被赶来的路人从水中救了起来，被送到医院，裴风淇前几天刚刚生过一场病，这次落水使得病患复发，正好夏浔也被留院观察，两个人住在一间病房。

入院的第三日傍晚，夏老师带了煮好的莲子粥和小菜来看俩人，正好陈信之来探病，假模假样哭丧着脸问候了几句，他就开始对着夏老师和裴风淇控诉了。

“我们六个人一起进鬼屋玩，这个家伙，这个家伙进去没三分钟突然掉头就跑了。”

陈信之坐在病床床尾的护栏上，对着夏浔痛心疾首：“夏浔你还是人吗？你就这么把哥几个孤零零丢鬼屋里了吗？”

“那个，”夏老师忍不住替儿子说话，“你们五个人，算不上孤零零……”

“阿姨你不知道，小何他们几个胆小如鼠！我再是个胆大心细的坦，我也带不动那一群猪啊！”他鬼哭狼嚎。

夏老师干脆闭嘴，低下头继续削手上的苹果。

“最后一关好死不死的我被关在笼子里做单人任务，那几个猪三个小时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去拿钥匙救我，我活活被关了三个小时！最后工作人员说我们超时了，才进来把我给放出来啊！”他悲痛欲绝。

夏老师削好了苹果，切了第一块给裴风淇，第二块给陈信之。

“谢谢阿姨，”陈信之在控诉中还不忘记道谢，然后继续痛心疾首，“阿姨，还有那边那小孩，你们说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裴风淇大气也不敢出，小口啃着苹果。

夏浔也不敢说话，躺在床上，用手捂着脸，可能是在羞愧，更可能是在狂笑。

夏老师推了推夏浔的手，把剩下的苹果连核一起递给儿子。

“当然，最惨的不是我，”陈信之定了定神，三下五除二吃掉了苹果，继续和他们分享外界的新闻，“最惨的是小何，他到家的时候过12点了，他妈妈大发雷霆，把他的门禁时间提前到7点了，以后我们是很难在晚上见着小何了。”

他说着说着，人性中幸灾乐祸的弱点又占据了上风，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同伴的霉运让陈信之逐渐消气，他笑嘻嘻看着夏浔，过去扳开夏浔捂着脸的手：“你怎么回事？要命不要了，你只会那两下狗刨，逞什么英雄还去水里救人，你们两个真是命大！”

裴风淇一愣，放下苹果，低下了头。

其他三人都感受到了裴风淇的不自在，夏浔瞪了陈信之一眼。

“总之，等你们俩好了，我给你们报了我爸的游泳班，他们体校好几年招不到暑假生了，跟我爸练一个月，保管你们以后死哪儿也不会死水里，人死了魂儿都在拍水……”

“探视时间到！”一个护士推开门，看到病房里的情景大怒，“这位家属，谁让你站在病人床上的？你是猴儿吗？”

陈信之干笑着从夏浔病床上跳下来，一边穿鞋一边说：“那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们，夏浔我要不要把我的Switch——和课堂笔记带给你啊！”他看到夏老师，硬生生转变了话题。

果然，夏老师抱臂冷笑：“笔记可以，游戏机免了。马上要高考的人了，你们能不能不要这么吊儿郎当了。”

陈信之穿鞋的动作都开了倍速，恨不得夺路而逃。

夏浔也从病床一跃而起，跟着陈信之：“我去送送他！”

不等他母亲说话，夏浔转头对着裴风淇说：“我一会给你带冰淇淋回来，芒果味的好不好？”

“嗯。”裴风淇回答。

“你们不能吃冰淇淋！太凉了吃点热的！”夏老师提高声音说道。

夏浔已经和陈信之一起一溜烟跑了。

少了陈信之，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夏老师把乱糟糟的床头柜收拾了下，把儿子放在枕边的手机插上充电线，出现锁屏密码，她思量了一会儿，输入了六位数字，果然是错的。

她啧了一声，也不避着裴风淇，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长大了，有自己的秘密了，都不给亲妈看手机了。”

裴风淇想笑，又忍住了。

夏老师突然笑了起来，幸灾乐祸地说：“他没带手机，”顿了顿又说，“也没带钱。信之给你们带了这么多礼物，肯定身上钱也花光了。”

陈信之带了大果篮和不少零食来看他们，刚刚吃的苹果就是他送来的。

夏老师笑话儿子和儿子的同学：“我倒要看看他们一会儿怎么给你带芒果冰淇淋。”

话虽然这么说，她却加快了收拾的动作：“风淇我也走了，明天给你们送饭，想吃什么跟夏浔说，他告诉我，我就给你们做。”

裴风淇那天被呛着了，现在嗓子还有点哑，低低地说：“谢谢夏老师。”

听到他嘶哑的声音，夏老师愣了下，脸上露出不忍的神色，走过来，摸了摸裴风淇的额头，又捂住自己的额头试了试温度，温和地说：“快好了，快康复了。”

她收好带来的饭盒和手提袋，往外走，快走到门口时，忽然，顿住脚步，说：“学校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你爸爸找了学委，说清了事实，你们班同学也去找校长请愿了，对你的处分已经全部解除了。你……你爸爸也有苦衷……那家人想用你的前途拉你爸下水……”

身后始终没有声音，夏老师回头看，只见裴风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缩回了病床上，用毯子蒙住了全身，小少年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夏老师无声地叹了口气。

听见门关闭的轻响，裴风淇从毯子里露出头。

他呆呆望着头顶的灯，不时看向窗外，看窗外摇动的树影，想着夏老师不知道有没有追上夏浔，让他们不至于被当成吃霸王餐的。

——其实……其实我可以不吃冰淇淋。

门被轻轻推开了。他连忙收回视线，看向门口——

并不是夏浔带着冰淇淋回来了，局促地站在门口的，是被裴风淇喊了十多年“爸爸”的那个男人。

“我给你带了雪梨川贝汤……是楼下阿婆熬的，我不会做这些，只好请阿婆帮忙……”男人絮絮叨叨地说，经历了那天的纠纷以后，似乎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跟裴风淇这个“儿子”相处了。

“我不是你的儿子。”裴风淇沙哑着声音说。

听到裴风淇的声音，男人的动作也顿了下，他急切地走过来，想要看一下裴风淇的喉咙。

裴风淇躲开了他，问：“那我的爸爸是谁？他在哪？”

男人的神色变得微妙起来，方才对儿子的愧疚和关心慢慢消失不见，他后退了一步，在隔壁夏浔的病床床沿坐了下来，他慢吞吞地说：“我也不知道你亲生父亲是谁？”

“那你凭什么说他是杀人犯！”裴风淇激动地提高了声音，刺激到了咽喉，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再抬起头时，他看见男人的神色变得越发冷漠，甚至带着几分残忍。男人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包烟，好像想起了这是在病房中，低低咒骂了一句什么，捏紧了烟盒。

“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按照血缘来说，我是你的舅舅，你是我姐的孩子。”

男人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给裴风淇看其中一张老照片翻拍进手机的图片。照片上有四口人，一对夫妇，带着一对姐弟。照片上的美貌少女穿着学士服，手里拿着自己的毕业证书。

“这是我们全家最后一张全家福。你母亲……我的姐姐是那一年的优秀毕业生，拿到了大企业的offer，我们全家参加毕业典礼，为她庆祝，她的人生正要开始。”

“她的新工作在海外，其实我们都不希望她去那么远的地方工作，但是她执意要去。姐姐说，想给爸妈买最大的房子、最好的衣服，最贵的食物……”男人低低地笑了起来，似乎沉浸在了美好但又荒唐的回忆中，“我们送她上了飞机，然后她就失踪了。”

“那几年，我们全家为了找她，去了不少地方。爸妈辞了工作，我办了停学，花光了所有的钱，走遍了我们所能去的每个地方，找遍了每个角落。姐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在她失踪的第四年，我母亲生了重病，我们不得不回到家乡。我陪着妈妈治病，爸爸继续借钱寻找她，后来有一天，爸爸在路上，突发心脏病，过世了。”

男人慢慢地，语调古怪地说：“在父亲的葬礼上，病得很憔悴的妈妈倒在我怀里说，不找了，我们不找了，当她死了吧。”

“爸爸死了，姐姐失踪了，但是生活还在继续，又过了一年，妈妈的身体渐渐好转，已经可以拄着拐杖自己出门散步了。有天，我们家的电话响了，有个男人的声音说，如果想见女儿，就到某个地方去。不去，就等着给她收尸吧。那几年，我们收到过很多这样恶作剧的电话，早就已经麻木了，我把电话提供给了警方，放弃了继续寻找。可是，大概是那句威胁的话吓到了我的母亲，她背着我，拖着病体，偷偷离开了家。”

“我在第二天，就赶紧也买了去那个地址的机票。等我赶到那里时，并没有找到妈妈，当然也没有我姐姐的影子。我焦头烂额地找了三天，才得到隔壁市警方的消息，我赶过去，没有看到妈妈，但是看到了失踪了五年的姐姐。她像是神志已经不清醒了。我抱住她，她看着我，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我，她大哭着说，”男人沉默了一下，重复着姐姐当年的话，“他杀了妈妈！”

仿佛有风从不知名的地方吹进来。

冻得人手脚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