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晚饭夏老师做了鱼汤,香气扑鼻,蛋炒饭也很好吃。
饭后切了一个西瓜,夏浔和裴风淇一人捧了一半,用勺舀着吃。
墙上的钟表指针过了七点,电视里传来了新闻序曲的声音,夏老师从房间里走出来,坐到了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我刚刚和你的父亲通过电话了。”
裴风淇原本在沙发上便坐得有些拘束,这下更是挺直了腰身。
“我跟他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不是无缘无故和人打架的,”夏老师温和地说,“他也在后悔,说气急了,不该打你的。”
“我和你父亲说过了,今天如果不想回家,就在老师家住下吧,和夏浔一起。”
裴风淇微微偏转头,看了夏浔一眼,夏浔盯着电视荧幕,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
——“我晚上想和信之一起去商业街玩,晚上住信之家行吗?”
“不了,”裴风淇低下头,“谢谢夏老师,我回家去。”
从余光中看见,夏浔转过头,讶异地看了这边一眼。
裴风淇站起身:“谢谢夏老师,”他转向夏浔,迟疑着,不知该如何称呼他,“谢谢……你。我该回家了……我爸爸该着急了。”说着说着,他自己笑了一声。
夏老师母子俩对视了一眼,夏老师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裴风淇抢先说道:“我回家去了。”
夏老师无奈地看着裴风淇:“我骑车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脚上都是些皮外伤,已经不疼了。”
“妈你不用担心,”夏浔说,“我送他,正好我去信之家。”
“好吧。”夏老师把他俩送到门口,再三叮嘱道,“一定要把风淇送到家门口啊。”她可能还担心裴风淇会再次离家出走。
夏日的夜晚,能看到头顶倒悬的银河。
四下里一片寂静,池塘里传来青蛙的叫声,空气里弥漫着荷花似有似无的香气。
裴风淇和夏浔走在林荫道上。裴风淇抬起头,看前方两步远夏浔的侧影。
他们的脚步并不快,但是裴风淇能感觉到夏浔仿佛在焦急着些什么,他可能早早就和下午见过的那位陈信之约好了晚上的游玩,所以很着急要将自己这个累赘快点送回家。
想着,裴风淇也加快了脚步。
出了家属院,便听到马路上车流的声音。前两天刚下过大雨,人工湖正是涨水期,有工人趁着月色在湖边清淤泥。
路灯的光映在湖面上,粼粼的波光,像是一条巨大的紫色的鱼,在月光下翻着肚皮。
“你很着急吗?”突然听见身边的夏浔问。
“嗯?”
“我和几个同学约好了,要去商业街玩,那里新开了一家鬼屋题材的密室,你要和我们一起去玩吗?”夏浔慢慢地、慎重地说。他还没有和同伴商量过,所以这个邀约他不是很有底气。
裴风淇的心跳加快了几分,马上又失落下来,摇了摇头:“不了。我要回家了。”
经过了半天,夏浔也习惯了裴风淇的别扭,不再多劝了。
裴风淇家所在的居民楼紧邻马路,路边种着高大的树,风一吹,有不知名的野果落下来,砸在地上留下暗色的印记。
居民楼的马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身锃亮,低调奢华得与老旧的居民楼格格不入。
看到那辆轿车,裴风淇心头一紧,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他转过身,对夏浔说:“我到家了。谢谢你。”
夏浔也在好奇的打量那台车,闻言收回视线,问裴风淇:“是在这栋楼?我送你上去?”
裴风淇摇摇头,脸上挤出了一个笑:“不用了。我爸今天打过我了……应该消气了。”
夏浔也沉默了,良久,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头。
这个安慰小孩的动作对于十几岁的小少年而言,不得不说是一种冒犯。裴风淇退后一步,避开了他的手,转身冲进了自己家的楼道。
他在楼梯道站了一会儿,听见夏浔的脚步声远去,才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自己家走去。
他脚上穿着的是夏浔的凉鞋。
他想着,明天可以去找夏浔,如果夏浔问,他就说自己是来归还凉鞋的。
走到家门口,门缝下透出昏黄的光,隐约有人语声,有人影在灯光前行走,门缝下的光摇摇晃晃。
裴风淇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抬手拍了拍门。
门被打开,开门的人不是父亲,而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膀大腰圆,将军肚被勒在名贵的皮带里,他身后不远处,裴风淇的父亲坐在餐桌边的藤椅上,另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少年坐在沙发上。那个少年捧着一杯珍珠奶茶,吸得呲溜作响,他还穿着医院的病号服,手上的留置针都没有拔掉。
“裴工,既然孩子回来了,就说说这事儿到底怎么办吧?前些日子你孩子肺炎,我可是还忙前忙后帮忙介绍医生介绍医院……虽然您贵足不踏贱地,最后没用上,但是您孩子一回学校,就把我儿子打进医院了,这不太对吧。”
沙发上的少年配合地抽抽搭搭起来:“爸,裴风淇他打我,把我推进池塘里,我想自己爬出来,他还把我继续往水里按……”
旁边的女人心疼地把儿子抱进怀里,母子俩一起掉眼泪。
“裴工,这件事必须给我儿子个交代。”男人咬牙切齿地说。
父亲抬起眼睛,看了裴风淇一眼。
“爸爸,不是这样的,”破天荒的,父亲没有第一时间给裴风淇一个巴掌,这似乎鼓励到了他,急切地说,“他把学校里的野猫和刚生下的小猫都扔池塘里淹死了。我们班有女生下水去救小猫,他还拦着不让救,还要打人!”
大人们的目光全部集中到沙发上的男孩身上,男孩刚刚假哭完又在吸奶茶,此刻被珍珠呛了一口,大声咳嗽起来。
“不可能!我们小宝最乖了,而且他最喜欢小动物,我们家里猫猫狗狗仓鼠都有……你不要血口喷人。打了人还诬陷!”男孩的妈妈尖叫道。
“学校人都看见了!”裴风淇反驳。
“我没有!”男孩一边咳嗽一边大声尖叫,“我只是想跟小猫玩一下,天气这么热,我想把小猫洗一下。”
屋子里突然安静了,女人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
男孩也感受到了气氛的诡异,尖声大哭起来:“是他!是他过来打我,小猫才会死的!他不仅杀死小猫,他还想杀我。裴风淇是杀人犯!他把我往水里摁,他就是想杀死我……爸爸你报警啊,妈妈你报警抓他啊!爸爸你打他啊!”
门外隐隐约约有人声,似乎男孩的尖叫哭泣引来了好事的邻居的围观。
许久,男人干咳了一声,对着父亲说:“裴工,我孩子喜欢小动物,经常跟他妈在家一起给小动物洗澡,看流浪猫太脏了想去水池里洗洗也是人之常情,你儿子可是真的想杀人?这事情要是解决不好,你孩子真的得少管所见了。”
“他才应该去少管所!他欺负多少同学了!”裴风淇被激怒,对着男人说道,“谁不服他,他就说自己家里有钱,从学校外面找人来打谁。”
“你放屁!我们小宝从小品学兼优,没跟任何同学闹过矛盾,他要是坏孩子,能被你个坏崽子欺负?”
屋子里吵吵闹闹,父亲却一直沉默着。
“好!”男人看裴风淇一直不肯低头认错,气得冷笑起来,“我们报警!是老师把我孩子从水里救上来的,有老师作证,我们看看警察怎么说?您这宝贝儿子,您不教育,等着警察教育吧!”
眼看着男人掏出手机,开始拨打电话,父亲突然站起身,走到裴风淇面前,说了今晚第一句话:“是你把他推水里的吗?”
裴风淇点点头,马上又急切地解释:“他拦着不让去救小猫,我推了他一把,他自己掉下去,我赶紧跳下去拉住他了……”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后,房间里一片沉寂。
裴风淇捂着脸,抬起头,看着父亲。
从余光中看到,原本还在假模假样抽泣的男孩,也被这一耳光吓了一跳,马上又兴奋地笑起来。
男孩的父亲母亲也在短暂的吃惊后,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眼中露出得色。
“你这是杀人!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心狠手辣!我是教不了你了,让警察来教你道理吧!”父亲指着裴风淇鼻子骂道。
眼看如此,男人假惺惺地过来,拦住再次抬起手的父亲:“裴工,也不用这样,让孩子道个歉就行,我相信你的人品。小孩子之间打闹,我们也不是非要闹大不可,让孩子给我儿子道个歉吧。”
男孩立刻又配合地在沙发上“哎唷哎唷”起来。
按照父亲向来的秉性,他看起来想再给裴风淇一个耳光,推开男人假意拦住他的手,正要动手,看见了裴风淇的眼神,一怔,他放下了手。
“给同学道歉!”他强忍怒气,说。
裴风淇的耳中嗡嗡作响,仿佛能听见血哗哗涌上头顶的声音。
“哎呀,别打孩子呀,风淇这孩子我们也是知道的,”女人走过来,手按在裴风淇的肩上,把他往沙发那儿推,“你跟小宝道个歉,以后就还是好朋友……哎呀……”她发出一声惊叫,裴风淇推开了她,小少年力气大又不知道轻重,她被推开了几步,撞到了餐桌上。
“臭小子!”父亲又被激怒了,扳住裴风淇的肩就又打了他几记耳光,“你怎么这么死不悔改!现在都还想着害人!”
这下,那一家三口,都被狂怒的父亲吓到了,甚至没有人记得去扶起摔倒在地的妈妈。
“你不配姓裴,你跟你那个杀人犯亲爸一样,都是害人的货色!”父亲按着裴风淇的肩,吼道。
裴风淇猛地抬起头,看着父亲的眼睛。
旁边的男人和女人面面相觑,沙发上的男孩却是眼睛一亮,差点要按捺不住笑意了。
裴风淇头疼欲裂,眼前父亲的脸变成一幅抽象的狰狞的画,陌生又恶心,他低头“哇”的吐出一口不知道是血还是其他什么的暗色的液体,转身冲出了门外。
天色已晚,路灯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风吹过,带来湖上潮湿的水汽。
河岸边,用来捞落叶和防止孩童溺水的网在月光下反射出银色的光。
——你还不如淹死了……
——杀人犯亲爸……
怪不得……
——怪不得被称为“爸爸”的那个人,每次在发怒时,都会阴阳怪气一些“以后也是枪毙的料”。
裴风淇径直跑到了拱桥上,这次没有半点犹豫,翻过扶栏,跳了下去。
好安静啊。
立刻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幽深,黑暗、寂静。
头疼好像缓解了不少,但是有带着腥味的水涌入了鼻腔和口腔,胸肺像有一万根针在扎着一样的疼痛。
他张开双臂,像不知名的黑暗沉溺下去。
忽然,仿佛有亮光从他心头闪过,好想再看一眼今晚的星空。他在水中转过身,忍着刺目的疼睁大眼睛,想穿透昏暗的水流,看上方的天空。
什么都没有。
此时,上方的水面传来一声响,有个人影从他方才落水的地方掉了下来,穿破水面,来到裴风淇身边。
是一个瘦高的少年的身影。
——夏浔?
即便没有灯光,即便周围一片暗沉,裴风淇依旧认出了不久前刚刚告别的同校的前辈的身影,甚至能看到他惊慌地努力靠近自己,甚至能听见他焦急地喊自己的名字。
夏浔抓住了裴风淇的衣服,想把他带出水边。但衣服滑手,两次都从夏浔指缝间滑了过去。
一年前。
在开学第一天的校门前,纪律主任训斥完裴风淇后,叮嘱学生会的在场的几个学生在校门口继续守好纪律,自己向礼堂走去。
裴风淇站在校门口,想着,不如就旷课吧,去人工湖旁边的小树林里,找棵大树,在树下可以躺上一天。
“开学典礼特别无聊,”那边两个学生会的前辈悄悄摸摸聊起天来,“我当年,都是去图书馆二层西边那个杂物间,一整天都不会有人去,可以好好躲上一天,避开烦人的老师和家长。”
那个叫夏浔的前辈说,好像看了看裴风淇,又好像没有,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西边就是进门的右手边。”
裴风淇低着头,突然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抬起头,看见原本紧闭的校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开了一条缝,恰好能让一个初一的学生经过。
而学生会守纪律的几个学生都背对着这边。
这是……
夏浔飞快地看了裴风淇一眼,又马上转过了视线。
这样啊……
裴风淇弯下腰,悄悄从门缝溜进了校园。
——图书馆、西侧、杂物间。
——西边就是进门的右手边。
谢谢……
裴风淇回过头,那条门缝已经静悄悄地合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时间回到现在的湖水中。在衣角第三次从夏浔手中滑走之后,裴风淇握住了夏浔的手,任他把自己拖出了水面。
新鲜的空气涌入口鼻,两个人都剧烈的咳嗽起来。
“快来人!有人落水了!”夏浔喊道。
裴风淇头脑昏昏沉沉,只想就此睡过去。
他看见,夏浔浑身湿透,头发上的水珠一滴滴落到衣服上,裴风淇胳膊上,在月光下,像一粒粒珍珠。
裴风淇想起了自己在水下时,最后的愿望,他抬起头,看向头顶的夜空。
他又看到了银河。
——“好美啊。”
他喃喃地说。